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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沦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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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间小溪,树林,陌生的环境,陌生的身体,衣服湿了,冻得发抖。
呵气、跺脚,搓掌,尽量磨蹭点儿暖意来。
不抱什么希望地大喊了几声:“有人吗?有人吗?……”回应的只有干枯的树枝上抖落下来的几点雪轻微的声响和空荡荡的山林带来的孤单和恐惧之感。
又冷又饿又怕又沮丧,却不是怨天尤人的时候,拖着一身又湿又冷的衣裳,走吧。
沿着浅浅的小溪往下,好在是冬天,只有四季常青的松柏,没有茂密缠绕的野草青藤挡路。到了稍微空旷的地方,看见前面有炊烟的迹象,心中一喜,脚下的力气增了几分。越靠近心里越是信息。不远处稀疏可见人烟村落。拖着冻到麻木的身子,挣扎到村庄边缘,朝最近一户人家走去。忽然,冲出来一条大黄狗,乱叫个不停。吓得止住脚,停在院门口不敢轻易移动,生怕它一个高兴,把胳膊腿儿的卸掉半支做晚餐。
走出一个农妇模样的中年女子,打量我这个杵在外面的陌生人。
常青连忙说:“大婶,我从山里下来,落了水……”一开口,出来的声音文静纤细,软绵绵的,自己尚未习惯。
大婶犹豫了片刻,道:进来烤烤火吧!”方言口音,好在容易听懂,我暗喜,跟上她的脚步,马上开口又向她讨衣服换。
屋内有另外三人围着火盆烤火,常青略微朝他们讨好地微微笑,紧跟着大婶进里屋。
“这是我家二丫的衣裳,姑娘将就着先穿……”
常青连连感激道:“谢谢大婶。我叫常青,大婶怎么称呼?”
……
方大缓缓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劲儿,看见自家老爹正瞅着自己,顿时涨得脸通红。方老爹轻哼了声:“臭小子!”方三妹年龄尚小不通事故,低声呢喃道:“爹爹,大哥,那个姐姐真好看。”
换了身干爽衣裳,喝了两碗粥,跟方大婶一家四口人一起烤火取暖,套近乎,顺便套套话。
“是南边逃难过来的人。是不是?”方大婶肯定道。
常青稀里糊涂地说:“是是是,大婶您猜得真准……”
大婶打开话匣子,议论一通,东扯西拉,旁边的方大叔和他们的一儿一女也插插话,常青细心聆听,猜出个大概。某小国偏安一隅,不思进取,终于快要被这边强大的某大国所吞灭,打仗打到现在,差不多大势已定,不过仍有一些难民陆续逃过来……当然,那些有钱或者有势或者有亲朋好友的自有安身之处;有些人没有什么钱财,也没有可供投靠的亲友……剩下那些没有地方落脚的贫困者,官府统一对进行安置管辖,有类似难民营的地方可以投宿……大致如此。
“不用逃啦!付将军治军严厉。就算攻进城,里面的老百姓也不会被乱杀一通……听说你们的皇帝老儿已经俯首称臣,马上要上京啦……你们那边的平民百姓就不会再受贪官污吏的压榨,也会过上跟我们一样安稳的日子……”
“是啊,是啊,听说将军……”
……
听得多,说得少,只连连点头称是。
昏庸无能的皇帝,积弱的国家,很有名气的大将军,没有悬念的战争,国破家亡……历史书中很常见的桥段,却不是我所知道的中国历史上的任何时间。相似的历史,陌生的国家,陌生的世界。这就是眼前必须尽快适应的新地方。
当晚与方大婶的女儿同睡。考虑一番,现在自己算是无身份流民,身无一物,还是去投奔所谓的难民营,走一步看一步。昨天看二丫瞅着自己换下的那身湿淋淋的绸缎衣裳羡慕得很,晾这一晚也干不了,就顺水推舟送给她吧,也没别的能报答他们的收留之恩,只剩下一副耳环,能穿得起华贵精美衣裳的出身,所戴饰品,应该还值得几个钱,得为自己以后的生活留着。常青迷迷糊糊中想着。
第二日早早醒来,厨房里已有声响,常青正要进去跟方大婶道谢,听见里头人的话——“你这傻小子!那常姑娘细皮嫩肉,娇娇弱弱,哪是干活的料儿?!娶进门能干啥?一见人家长得好,就丢了魂儿?你小子还起这邪念!你不瞅瞅自己啥模样,你能养得起那样细皮嫩肉的千金小姐吗?村东头的猛丫头会做活儿,一人顶俩,身板结实,屁股大,好生养。过了冬,我托人去说……”
常青悄悄退后。
吃过早餐,问了路,匆匆告别。
在地上抓起泥巴涂了涂脸脖子衣服,抓乱头发,弄得有点狼狈,这才进去,报了姓名,负责人派了一张符牌,歪歪扭扭写了常青二字,就让进去待着。这块牌子做身份证明用?打量周围——衣衫褴褛,病人的哼哼唧唧,小孩子的哭泣,混乱的场地……的确很好很难民。
到了吃饭时间,有人派粥给我们喝,管理还算得当,并未见有人敢疯抢食物;晚上就地睡稻草窝。如是两天,第三天的时候有人来喝问有没有人愿意进城找事做。不少人涌上,常青也跟着,挤着,稀里糊涂被车拉货一般,浑浑噩噩,最后终于才进了城。
到了地儿,来不及打量城中情景,被呵斥站到指定地方,排排站,等“用人单位”来挑拣。
说不出的感觉,有点害怕,有点茫然,甚至有点放不下面子的委屈。能屈能伸,说得容易罢了,总有些情绪一时挡不住。
周围的声音在脑中轰轰然作响,飘飘忽忽,倏地想哭,鼻子发酸,眼眶有点儿潮湿朦胧。抬起头,望天。没事儿,常青,一切都会好的,熬得过昨天,就过得了今天,过得了今天,明天会更好……
酸涩的感觉,像潮水般来,又像潮水般退,留下格外的平静安宁。暗笑自己多愁善感呵。一茫然就委屈,委屈消退不了的话就想哭……怎么就这点儿出息呢……真是的。
扫了几眼来挑人的人们,瞧见两个华服女子过来,常青一下子就锁定她们,用袖子擦擦脸,巴巴望着那二人……常青想着咱这群人又不是卖身,来人不会从是妓院来买人的;既然只是打工,她更喜欢在同性手下做事,虽然人们老是说同性相斥,有个女上司日子难过……她却觉得女人多少会同情一下女人,而且她们两个女子能出来挑人,可见至少些担当和能力,男尊女卑的社会,女子能谋到一定的地位,更不易。
那两名女子在常青面前停下,其中一名比较年轻貌美的女子微笑道:“远远见你望着我们,怎么,想跟我们走吗?”
“是的。”我牵起嘴角,微笑。
一边稍微年长、文静秀丽的女子问:“女红活儿怎样?”
“不会。”这个虚假不得,一试就露底儿,只会最基础的针法做最基础的缝缝补补之外。我赶紧加上一句:“我识字,会算点儿帐。”
那个美女并未嫌弃常青脏脏的衣服,近身来拉起常青的手看了看,“一个女子,细皮嫩肉,能识文断字,不是穷苦人家出生……”
生怕她们有所顾忌,连忙道:“逃难走得急,孤身一人沦落至此,但求有口饭吃。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在家父母也曾教过一些。”
“你叫什么名字?”
我把那块官府派的牌子递出来,“常青,四季常青。”
“咱们只招短工,不买人,也不要长工,你愿意做吗?”
“愿意,很乐意。”我还不愿意卖身呢,常青心里嘀咕着。看来此间打工可供选择的余地还蛮大的,分长短工,可选择卖身与否。由此窥见经济也发展到一定程度。
“就她吧。加上方才看中的几人,差不多够了。那边不少女娃年龄太小,不需去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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暂时谋生的这间织云坊,做服装生意,规模大,生意好,是此城中数一数二的,最近织云坊一下子接了几批大生意,忙不过来,于是招一些短工。六人同住一个房间,房间不大,缺也整齐干净。常青一个新来的,跟她们一起吃住做事,照她们学就是了。
工作内容大概是给在仓库点货记账等人打打下手,忙碌的日子总是过得比较快,更何况,这个白痴一样的陌生人还得尽快地了解和熟悉这个世界的若干情况……所以日子过得格外地快。
……
“快点,快点,清点完了没?”催促的声音是梁姐的得力手下屏翠,梁姐正是那天两个女子中年龄稍长的那位,以严格素称,连带着她身边的人也丝毫不马虎。
说话间她扔了本东西给常青:“听说你识字会算账,喏,试一下,核查下这本帐有没有错。”常青有点傻眼,这难道是这份短工的第一次正式考验和表现机会?她小声道:“我尽快看。”
“不急。”她简单道。
揣了这本小东西,常青慢慢琢磨,最后挑出几处小错误。检查完毕,已头昏眼花……用她那勉强不出错的毛笔做了小注,忐忑上交。从小到大,父亲总是批评自己字写得难看,繁体毛笔字更是不堪入目,她只觉不耐烦,偶尔练几笔敷衍,姐姐比她认真,字也一直比她的好看很多。如今回想起家人,百般滋味在心头,扑在自己的铺位呜咽着泣下泪来。哭过一场,情绪渐渐平复,这会儿旁边递过一张帕子:“擦擦吧,好好的脸蛋儿哭成猴子似的。”正是同屋睡的徐元元,常青心下感激,默默接过帕子擦了一脸泪水,待缓过劲儿,才不好意思地抬头谢道:“元元姐,多谢,让你看笑话了。”徐元元只装作漫不经心地道:“不管这些天灾人祸的,总得活下去。过段日子,局势安定了,说不定你还能回江那边寻回家人,这会子他们正好好的等着你呢。”
常青心知徐元元好心劝慰她,以为她是逃难过来的这会儿哭定思念走散的家人。当下也不好多说,心中为她这样小小的善意感到一些温暖。
屏翠把常青核过的账送过去给梁姐看,梁姐看了一遍之后,与屏翠笑道:“这女子端的心细,赶得上你啦。这么短时候把这几个小错误挑得一清二楚。我就说着女子是可用之人,看来这回你可输了,回头那块花云布乖乖送给我吧。”屏翠故意撇撇嘴道:“字写得比我丑多啦。”嘴上这样,心中却是不得不服,一服梁姐慧眼,二服常青才干。梁姐相中这个女子时她还颇有怀疑。她只当常青这样细皮嫩肉模样精致的小女孩即便在家识得字,读过女诫之类,怎会耐烦这些生意上的斤斤计较,繁琐精细。不料这些日子她在仓库睡通铺打下手有模有样,做起事来细心沉静,丝毫没有小姐架子,若不是那掐得出水来的脸蛋儿和白得像跟葱儿似的手指,她真要怀疑这个女子之前是不是做惯这些活计的。
梁姐道:“我看她虽年纪小,性子却是沉稳得很。你把她带身边磨练磨练,日后也有个顶替你的人不是?你自去欢天喜地地嫁人了,我可如何是好。”最后一番话臊得屏翠耳红面赤,甩手道:“我不跟你说了。”
梁姐见她转身出门,还不忘在屋内笑嘻嘻扬声道:“我说的可有半点不对?”
一晃眼,冬去春来,这段时间跟屏翠混得倒是不错,一个可爱能干不失善良的女孩子。春暖花开之时,织云坊的活儿忙完了,短工们差不多该走了。幸运的是常青被留下来做长工。期间官府开始统筹管理南方难民,一遣送回原籍,二由官方统一发配到其它人烟较少地区当农民,三有着落的人可在当地落户。拖了这份长工的福,常青在锦城落了籍,印象中工商之流在封建社会地位低下,好在这个朝代的统治者真的称得上英明,经济政策相对而言已经十分宽容,对待工商阶层也并未打压和漠视,看这些活跃的经济小个体也窥见一二。跟她同住的徐元元也留下了,她是城郊农户的女儿,家中有兄长和妹妹帮村搭理,她能在纺里做工挣点前补贴家用,再好不过。常青一直感激这段时间她对自己的照顾,能够跟她一起留下,自然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