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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云燕渺渺【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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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傅渺尘在京城滞留时间最长的一次。
来龙去脉,除去笔墨成灰的那部分,傅渺尘皆以书信告知了总宅的结义兄弟凌玥琦。无论出于新婚正甜蜜懒过问,抑或兄弟义在多宽容,意外总宅那边应得十分爽利,只说大哥私务自行便宜,好事莫提坏事传信,弟弟们定当义不容辞。
结果一盘桓,眨眼已有月余。
方篱的医术果真扎实,几番施针研药,虽不得速效,可眼看着燕寻的状况确实一日胜过一日。渐渐地,讲话也不再仅仅是单字独词的机械,开始能说一些简洁但意思完整的语句,比如“尘尘带宝儿玩儿不带我,宝儿偏心”。
问为什么不怪尘尘偏心反怨宝儿偏心,燕寻就抱住宝儿气鼓鼓道:“宝儿,我的。现在,他的。”
说到底,是吃醋宝儿成天黏着傅渺尘,少陪伴自己了。
对此,傅渺尘自然哭笑不得,同时又感到欢喜。绝非是要疏离母子感情,不过私心里,傅渺尘想宝儿能暂时放开神志不清的燕寻,摆脱战战兢兢的生活模式,还作一个无忧无虑的小孩子,多学一些多玩一些。至于苦恼的事,就该留给大人们去排除。照顾燕寻是他的责任,不需要继续落在宝儿孱弱的肩头上。
另边厢,宝儿对傅渺尘的依赖确是有目共睹。
他多少对人心抱持谨慎怀疑,轻易不敢与人亲近。对傅渺尘则不同。这人是母亲一遍遍灌输给他的向往,他宛如憧憬星神般期冀着相见的一刻,素未谋面亦可以虔诚地信仰。宝儿心里,傅渺尘的存在已不仅止于对父爱的渴望,他是师长是朋友,是带给自己未来的崇光。
但即便如此,在是否要让宝儿习武这桩事上,傅渺尘始终未肯下定决心。
少小离家,谈不上苦心孤诣,被命运编排了的这条所谓前途,傅渺尘走得委实辛苦。过往许多年里挨过的训诫受过的痛,如今带给自己的却也无非“唯武正心”的信念而已。若非遇见凌玥琦,若非九星结义入了凌家,此生江湖漂泊,祸兮福兮何尝不是一场难测难料的迷惘?而背靠着江湖一鼎的凌家,依旧躲不过刀光剑影,区别在于,当了爷,可以令死亡都显得轰烈一些。
这样的武,傅渺尘并不想让宝儿来继承。
不过换一边立场思考,盖世英雄,天下叱咤,常成为许多男子汉儿时的理想。宝儿尚幼,未来犹待琢磨,傅渺尘无法独断地将从武的选项自宝儿的人生列表中剔除掉。并且,就宝儿热衷于观摩傅渺尘日常练武这一点来看,他有十分大的可能想要成为一名武艺高强的侠客。
傅渺尘暗地里给宝儿摸过骨揉过筋,清楚孩子身体条件不差,习武当可有所成。只因自己总犹犹豫豫,宝儿又到底还小,因此虽也刻意教授几招,却都不认真,譬如花拳绣腿,好玩儿而已。
偶尔,半作试探半消遣,傅渺尘还会施展内力逗宝儿一乐。中庭一眼莲池,横平竖直围了十尺一方,莲叶下游弋几尾红鲤,讨个寓意吉利。死水无澜,平波如镜,赫然一掌劲风带起水柱成刃,贴着镜面飞削而过。但见一池碧色分断,顺滑整齐地腾出半尺宽的同路。红鲤闯出水壁徒然跌落,无助地在失水的池底弹跳挣扎。而那一线劈走的水柱则在撞上对面池壁后炸上半空,竟瞬间凝结成霰粒,哔哔啵啵落回池子里。
——霰空掌,江河还路。
权只三分力,便叫红鲤险做了后厨的加菜。宝儿望着池水还原,莲叶无恙,兴奋得一个劲儿拍巴掌。显然,他真的喜武。
小孩子欢呼雀跃,意外廊下又添一声喝彩,是午睡醒来闲走乱逛的燕寻。
这一天她笑着跳着,头一次喊出了“傅大侠”。傅渺尘心头一震,继而欣慰地相信她是醒了,她会醒来。
孰料好事多磨,平白飞来一场横祸,别庄走水,险些送了燕寻的命。
巧在,那日傅渺尘正不在庄内。既是盘桓,京城的生意难免正经多过问些,傅渺尘担着人一声爷,总不好意思太过甩手。场面上走过场般的应酬,说好傍晚前即返。又比预定散得早,傅渺尘原想夏末秋初好惬意,盂兰将至,不如带母子俩拜庙会放荷灯去。才下马,猛听一阵急切地呼号,有小厮连滚带爬从内院跑来,失措地尖叫起火了。傅渺尘甩开马缰直冲进去,隔着中庭就看见冲天的黑烟,源头处依稀竟是燕寻的屋子。
心惊胆战地奔近,彻骨寒凉地确认,果然是燕寻居室自内向外扩散了火情,而燕寻人未出来。
问谁皆是茫然,没有人明白究竟为什么,他们只知道火是燕寻自己点的,门也是她自己锁的。底下人破了门,但火势阻断了通路,他们进不到最里头的卧室去抢救燕寻。她亦仿佛觉不到烈焰炽热似的,吃吃地在火圈里拍手欢笑,宛如是在欣赏自己匠心独具的杰作。
一桶凉水兜头淋下,掌风错了火墙烟幕,傅渺尘一跃而入。仆从们三两追随,却几乎立刻被烟火逼退出来。众人围着火势隆盛的屋子撕声呼唤,惶惶地期盼傅渺尘平安。倏来响声隆隆,一似重物倒塌,漾起漫天的火星和烟尘。随后人们骇然看见,屋顶塌了半边。
院内架设起投机,水袋被一只接一只弹射上火焰的顶端,落下后爆裂,水幕倾泻。近处的人则不顾危险,开始徒手扒拉垮塌下来的木梁瓦砾,企图重新打开生还的通路。
乍然又起一声轰鸣,犹在火焰下岌岌可危的内室屋顶自内而外爆起,同时有一道黑影如穿云的响箭直冲上半空。弥散的烟尘中仍然可辨,那是傅渺尘。狼狈落地,幸有仆从及时接应,未有损伤。更见他怀中一袭轻被牢牢裹住昏睡的女子,护得妥帖。
“咳咳咳——”应受烟火呛袭,傅渺尘连连作咳,托付了燕寻,惊魂未定之下猛地意识到,“还有谁没出来?宝儿呢?方篱在哪儿?”
混乱之中人人失了主张,听傅渺尘问起,众人方才想起确认人员是否有失,却支支吾吾,无一人能确实讲出两人去向。恐怕最后瞧见的人,只说宝儿是由方篱带着,一直在花厅碾药来着。可如今所有人都聚集在起火的厢房前,火势已轻,人在哪里?
傅渺尘慌得眼神都散了,脑子里嗡嗡乱响,什么都理不清,唯有一个念头在心里横冲直撞:他要去救宝儿,回火场中去!
将成焦炭的屋宇随时可能倾覆,可一不可再,仆从忠心,岂肯见傅渺尘二度涉险?加之他呛了烟气,显已神思不稳,所言所为全是下意识的无谋冲动,当下叫数人合力按住,并苦苦哀求。
扭扯间,遥遥骤来一声惊唤:“汉勋——”
傅渺尘怔住,失焦的目光急急往声来处看去,只见方篱抱着宝儿,宝儿手中捧住一盏荷灯,全都忧心忡忡地望着他。
“宝儿……宝儿……”
宝儿挣脱下来,用尽全力奔跑,一头撞进傅渺尘怀里。
“伯伯——”
小小的孩子浑身发抖,骇怕地嚎啕大哭。
傅渺尘也在抖,失而复得般将宝儿紧紧拥抱,再也不舍得放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