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灯花烛影（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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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台山离榆次县城说远不远，却也不是捎带脚去去就能回的。何况山高势陡，北台又是五峰中最高最冷的，山路难行，家人轻易不来见，尚有安也安于山寺清苦，很耐得住寂寥，故而十年里若非大节俗，他甚少请准返家团聚。今次固定的，四月初九母亲寿辰，每年他必然要下山回到家中与母亲祝寿。
根源上说，尚家有家底却无家荫，不比那些世代经商的名门大户，在世人眼中难免被打上“投机暴发”的印记。父亲尚墉确实念书不多，却有见识，挣了钱后除了置产置田，并不挥霍奢靡，反而很舍得在子女的培育上下本钱。家中孩子无论男女，自小都请了先生精心授业，文武争魁不要求，务必知书识礼、高尚雅娴。
唯一不同的就是三子尚有安。尚家来县城定居不过十来年的光阴，即便一条街上住了几辈的老几家初初也不过略略知道，这家有个儿子自小住在庙里很少回来。后来相处些时候，主母孙氏又是随和健谈的人，邻里间女人们叙起家常，才听她大方相告：“我家三儿命苦，天生身子骨弱，好几次几乎夭折。来来回回折腾久了，最后郎中都不敢上门来，拐着弯儿说呀，让家里舍得些，有啥好吃的尽着他吃，好玩儿的尽着他要，那意思，就是听天由命呗！”
这话说出来无疑给孩子判了死刑，当娘的哪个能不心疼得死去活来？父亲更不舍得，想不通竟钻了牛角尖，总以为是自己头几年做生意算计太狠，在老天爷那儿惹眼，报应给了娃。素来祖宗坟都不去拜的人，突然神神鬼鬼的请了好多风水先生回家，说要做局借寿。钱是没少花，可尚有安的身体恁不见好。
说来蹊跷，尚墉最后请来的所谓先生跟之前几个倒完全不同，进门不爱四处瞧更不开坛做法，就让把孩子抱出来瞧瞧，随后在娃儿身上又捏又摸，竟说尚有安是被邪气附体了，务必要送到庙里去请高僧诵经以安心神，方可净身除秽，荡涤一切苦厄，保得平安。更强硬要求，非得是五台山不可。
其时，尚有安仅六岁，慢说出远门了，一年到头虚弱的时候多好的日子少，即便是自家大门也难得出去几次，故而对于方士的建议母亲十分犹豫。终究父亲果断，急急置办了几大车的僧衣法器并数量可观的一匣子金锭，打着供奉佛祖镀金身的名头抱着孩子声势浩大地上了山。
去之前不是没考量过，五台山向为佛教圣地，自古庙宇众多，绝大多数是子孙庙，各种规矩法度可谓严格。加之方士也建议说五台之中，以北峰最佳，尚墉最后圈定了几座香火不算鼎盛但环境清幽、僧德隆重的小庙，取个瓮来抓了个阄，就这样，给儿子选了“嵘山寺”。
听罢来意，老住持倒显得为难。非是不容人，只觉人命关天，尚墉所求未免无稽，平白误了孩子的治疗。出家人慈悲，如何舍得将幼子性命断送在愚昧之中？可面对求告无门近乎绝望的父亲，老主持又实在无法断然拒绝。两难之际，反而门外进来了挂单在此的武僧，朗声笑道：“他来不来，方丈还不是每日里拜佛诵经？您就当身边多件摆设，做自己的本分便好。纵然娃儿好不了，您总算尽心，该怪菩萨铁石心肠，怨不着您什么的。大不了，不收尚居士带来的那些布施供奉，大家不亏欠，是不是？”
这不啻为折中的办法，老方丈固然首肯，只要能把孩子留下，尚墉也是一千一万个赞同。于是便真住下来了。
“嗳，怪了！过了半个月，三儿气色精神果然比在家时好了。他爹放心了，索性就把三儿一个人撂在山里，自己回来了，说是生不相见死相见。当初我叫恨呐，这话说得，不等于还是少了个儿子么？唉，如今都看开啦！只要我儿长命百岁，开开心心的，在哪儿都一样。”
当初话狠，必然是怕孩子耐不住修行苦寂，要偷跑回来。不料尚有安年纪小，心性却是稳的，说不回家竟真不回，硬是独自在山上吃斋念佛三年整。慢说尚墉自己意外，就连住持方丈都很纳罕。偶尔留心，只见尚有安同挂单的武僧似很投缘，识字辩经找他，小憩偷闲更找他。武僧也对这孩子别样对待，不单单是日常起居上的照拂，时日久了，住持便发现他常领着孩子消失一两个时辰。那段时间他二人去哪儿、做什么，一概无人知晓。唯有，尚有安于佛法见识上确然循序渐进学得扎实，另外身体上的变化也很明显。
寺中人都看得出来，这孩子，壮了！
其时，住持方丈已有所觉，也曾找武僧说过些什么。只他二人关起门来避人耳目，究竟谈及何事终究不得而知。此后，尚有安仍旧是寺里一名借住的小小居士，武僧依然是挂单闲散的外籍，僧侣们该诵经诵经，要修行修行，日子并无甚变化。
三年后，尚墉借着布施之名又上五台山，殿前父子重逢。不知尚墉原来可曾有过期许，或者准备好承受小孩子的一番哭诉，然而年幼的尚有安看见父亲，只立了个佛手礼，念了声：“阿弥陀佛，路途遥远，父亲辛苦了！”
尚墉愣了愣又气了气，欲待发作，耳中毫无防备落了一记钟声，他抬头，眼中赫然撞进大佛庄严沉静的法相，心头猛地颤了颤，不觉痴痴地望了许久。须臾，他自笑了，眉目释然。
“马上就到你娘的寿诞了，”尚墉手抚上孩子颅顶，温柔有力，“寺中能告假否？”
尚有安举目向上，眸色中极快划过一丝期盼。
到底，还是孩子！
——尚墉索性矮身蹲下，捏了捏儿子脸颊，一把揽进怀里：“不管了！又不得剃度持戒，我儿不是出家人，不受这里的规矩。一会儿爹与方丈说去，咱们回家。日后想来了再回来，不回来也不当事，家里寺里，佛祖总归都是一样的。”
小小的少年没有说话，不过笑着，迎光沐了一脸的喜悦，双手紧紧环住父亲，用力点了一下头。
“当初真的以为爹娘厌我烦我，所以不要我了，每天晚上都哭。偌大的僧房只住着我一个人，方丈说是居客尊贵，要以礼待之，于他们来说，我又何尝不是外人？”
双驾的马车悠然走在老城的街道上，周围熙熙攘攘的人声混合着小贩的叫卖，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里才有的热闹。
年长的少年正挑帘看前路，闻言，回头递过来一眼疼惜。
“那一阵，娘天天想你想得哭呢！大哥造反了，收拾起包袱，跑去跟爹说要上山陪你，被爹臭揍一顿，打得皮开肉绽的。可到了晚上，爹自己去大哥房里给他上药，又心疼得掉眼泪。都是一家人，我们才不会不要你咧！三弟霾气，没良心！”
尚有安倚在小窗边歉然地笑：“二哥回去莫说给娘听呀！”
尚有文咧着嘴笑得奸猾：“我是不做小人的，不过嘛……”
尚有安会意：“师门有令，内功心法不外传，只有棍法教你，学不学？”
“学，当然学！必须学！”
“包教不包会噢！”
“只要你肯教，纵然练不好，摆个花架子我也高兴的。”
尚有安噗嗤一声笑出来：“二哥这话若叫师父听见，定然赏你两个时辰马步蹲。”
尚有文想象了一下那幅场景，浑身不由抖了抖，直觉双腿已生出酸痛，皱起眉来慨然地摇了摇头：“啧啧啧，老三呐，这些年苦了你了！真苦！”
说话间，车已停下，尚有文一掀车帘跳下去。
“得嘞，到家喽！”
尚有安半蹲在车门前，看见了大门边出列相迎的亲人，爹娘兄嫂，还有小妹，熟悉的面孔上都挂着笑，叫人心里头暖暖的。人群里唯有一张生面孔，不是府上的丫鬟，与小妹依傍在一起，一袭鹅黄色春衫罗裙，鬓间簪一簇浅浅粉琢的樱花，不知是哪家邻人的闺女。
那一眼，尚有安只无心地想：这女孩子生得真好看呀！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灯花烛影（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