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重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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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6
在人来人往的长街上，我几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坐在咖啡店门口藤椅上的库洛洛。
他还是穿着白衬衫和黑长裤，墨绿色的方形遮阳伞在他身上投下了大半阴影，黑白两色被再度分割，看起来颇具几何感。
梅朵城的白昼炽亮如洗，阳光浸透了每一寸缺乏水分的空气落到地面。有一块阳光漏在他衬衫的袖子上，被反射后亮得晃眼，视线移过时令我措不及防有了雪盲的错觉。
他一手撑着浅褐色的藤椅扶手支起下巴，另一手的无名指和食指则夹着一本黑皮书，侧着头读得投入。站在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他线条优美的侧脸和长长的低垂着的睫毛。如同一幅赏心悦目的画。
那种模糊的感受又再度降临——说实话我对他的长相并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只觉得面貌清秀普通。然而他身上又有一种奇异而突出的气质，让我这个只见过他两面的人也能从茫茫人海中一眼认出。那真的……很奇怪。它明明让他完美地融合在了每个环境中，令人深信是他身后的这片土地天然赋予了他的游刃有余；却又时时提醒着周围人，这个男人是与众不同的，是异质的，是格格不入的。
或许是我打量的时间太久，他仿佛察觉到了我的目光，抬起头来看向我的方向。见到是我，便露出了释怀的笑容，起身冲我打招呼：“又见面了，格莱雅。”
我也对他笑笑，坐到了他对面的椅子上。
“要喝点什么？”他合上了手中的书，抬手要叫侍从过来。
我摇摇头制止了他：“不用了。我们直接开始规划行程？”
“……好，”他怔了怔，随即颔首，跟上我提出的话题，“我这里有一个大致的计划，只代表我的想法，不一定准确，可以供你参考。”
我于是接过他递来的计划书翻了起来，读到后来心下竟有些吃惊。
计划书的第一页是死亡谷的简易地图和行程安排，出发时间暂定在三日后，计划进入时间为十天。他根据最新的天气预报（主要是风向）标明了三条可行路线，细节并不明确，只具体到每天的计划行进里数。后面几页是一些当地传说和口述历史的资料，我匆匆过了一遍，发现大部分是我过去在历史文献中读到过的，但仍有不少口头资料相当新鲜。他还在最后附上了自己的分析，认为“沙漠/之鹰”最有可能出现在死亡谷中的“跑道干湖”中，建议我们首选西行的路线三。
跑道干湖……吗。
这个地名于我不算全然陌生。
那是一个干涸已久的湖床，长约四千五百米，宽约两千米，地形极为平坦。根据书上所称，大约258万年前的第四纪冰期时那里曾是一片漫漫的盐海，然而经历了常年的蒸熬炙烤，如今只剩几层浅浅的湖泥和岩盐层的堆积物残留在湖床上。我曾经从一本摄影集上看到过它的写真——那些湖床表面的粘土龟裂成了单调的五边形或八边形，密密麻麻地遍布了整块土地，像是一片烈日下绵延不绝的冰裂釉。背靠着湛蓝无云的天空和远处绵延起伏的山脉，这片土地在广角镜头下呈现出一种残酷而锋利的美感……
我并没能在自己的回忆中沉浸太久，就听到对面的库洛洛开始低声背诵起什么：
“……‘沉默的雄鹰啊你脚步不歇，日夜盘旋在低谷之巅；
高鸣的雄鹰啊你遭人离弃，最终陨落于旧日梦境里。’”
我蹙了蹙眉，马上把手中的资料往回翻了两页，果然在上面发现了这句——
这是我之前未曾见过的、被库洛洛摘录在当地口传民谣中的其中一首的歌词。
“关于‘沙漠/之鹰’流传最广的传说应当是蒂萨特王朝末代国王的罗曼史。格莱雅你听说过吧？”
我点点头。这是自然的，这段凄美的爱情故事在女性间相当受欢迎，我年幼时父亲曾把它当作床头故事讲给我听。蒂萨特王国的末代国王名为革伊果，取义于当地语“雄鹰”，在历史学家的评述中他时常被描述为一个励精图治的国王。他天资聪颖，据传六月可语人，三岁能作文，自幼善辩，颇有韬略，深得人民爱戴。老国王早逝，他丧服理政三年，治效卓然，但由于尚未成年，一直不曾正式接位。十五岁生日当天，他前往都城最大的广场接受冠礼，在观礼人群中对一位匆忙离开的少女一见钟情，竟撇下仪官拨开人群追了出去。在一片无人的草地上，他对她表诉衷情，而年轻国王的热情也感染了少女，他们很快坠入了爱河。他们在草原上骑马，在月下跳舞，在花园里歌唱，在溪涧旁戏水，他们相爱的身影出现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革伊果十八岁那年，他们订婚了。这并不容易——对方是一个出身普通的平凡女子，这场结合对王室来说毫无利处。但是革伊果坚持了下来。他要立她为王后。而他最后成功了，在求婚时他向心爱的女子献上了他亲自搜集打磨的黄水晶，它被他命名为“沙漠/之鹰”。他对她说：“沙漠雄鹰的心属于你。”她笑着接受了他的求婚。那年他二十岁。
然而他出众的个人能力并没能挽救整个王国——日渐恶化的自然环境，顽固拒绝迁都提议的朝臣，心高气傲固步自封的国民，都逼迫着盛极一时的蒂萨特王朝一步步走向衰落。革伊果二十五岁那年，东面邻国入侵，他举国御侮仍然不敌，一路战败，一路西撤，最终全线溃败，集体殒命于旧城。
史上对这场战败的原因并没有记载，只提到革伊果死后邻国迅速占领了蒂萨特王国的全部领土，数十日间抢空宫殿，搜刮民脂，然后撇下旧国余民迅速撤离了那里。数十年后，沙漠化愈发严重的旧城彻底废亡，那里成了一个无人的空城。再后来，那里变成了一片无垠的沙漠。直到三百年前，有前往梅朵城淘金的探险者被困于此中数日，成功脱身后回头留下一句“再见了，死亡谷”的感慨后，这里才再度以“死亡谷”这个名字被众人所记忆。
“我想，跑道干湖……大概就是所谓的‘低谷之巅’吧。”他一手支着下巴，眼神投向远方，如同在喃喃自语，“如果歌谣属实，后半句的‘雄鹰’想必就是指革伊果本人了，因为他最终战死于旧城都，正好应了那句‘旧日梦境’。不过……”
“前半句的‘雄鹰’指的不是他，”我接上库洛洛的话，“而是……‘沙漠.之鹰’。你是想这么说是吗？”
他收回了远眺的视线，转而看着我，却不急着回复。
“革伊果在求婚时说过：‘沙漠.之鹰的心属于你。’所以‘沙漠.之鹰’代表的是他的心，也可以说是他本人。”我继续说了下去，“那么‘日夜盘旋于低谷之巅’的就是那块水晶了。但是为什么它会‘盘旋’？你觉得，它应该……就在跑道干湖上，是这样吗？”
“没错。”他很爽快地应了声，“我猜测那‘沙漠.之鹰’就是跑道干湖上的移动石块中的某一个。”
“跑道干湖”这个奇怪的名字是近几十年才被命名的。之所以被冠名为“跑道”，是因为这个干涸平坦的盐湖上被人偶然发现有会自行移动的巨石存在——它们行动缓慢而鬼魅，在荒无人烟的湖床上拖曳出一道道长而整齐的轨迹。这里除了风力以外不存在其他外力作用的可能，然而仅凭风力又无法移动这些巨型石块。科学家们一直对这一神秘现象十分关注，早些年有人提出外星人理论和磁场理论，可都无法使人完全信服。听说最近有科学家研究宣称该区域冬天时的温度和湿度可以保证冰层的形成，从而试图解释这一现象。我对此不甚在意，毕竟后者的解释并不见得高明多少。
终日盘旋吗。
“大胆的猜测。”我说，“然而这一切假设都是建立在一个无法证实可靠性的歌谣上的。”
“有胜于无。”他耸耸肩，“并且我也说了，这只是我个人的看法。仅做参考，如果你需要的话。”
话虽如此，我还是接受了他的建议，尽管这听上去有些不靠谱，但毕竟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案在我们手边。
剩下的时间里，我同他一道沿着梅朵城的街道逛起了街。在户外用品店，我挑了一件绿色的冲锋衣，衣身轻薄但兼有5000cc的透气性，适合沙漠炙热的气候。库洛洛一直提着个购物篮跟在我身后，瞧见我的动作后直接拿了一件大号的红色同款扔进了篮子里。选速干衣和速干裤时也是同样——看得出来他不喜欢逛街，我怀疑他是对自己的着装品味没有信心。于是我加快速度挑完了抓绒衣并放进了篮子里——呃，两件。
接连走了十来家店，总算买得七七八八像模像样了。至今为止最大的收获是，我发现库洛洛并不是我之前认为的那样绅士礼貌。我开始觉得他是个骨子里执拗又极度自信的人——指称自己时从来不用谦称“僕”而是惯用“俺”（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一点，因为他的这种用法让人很难联想到傲慢之类的负面印象，只会让人觉得他是一个容易亲近的年轻男性），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是一种上位者的富余，这让我不禁猜测他在工作中可能出于管理层的位置，又或者是个好奇心旺盛的小少爷。
重逢时库洛洛给我带了一本阿多尼斯的诗集作为礼物。我想这是对我们略显戏剧性的初遇的一种纪念和延续，他大概就是这样文艺的人，或者他试图表现成这样，又或者他以为我才是这样一个人。无论如何，我想我需要给予回报。所以在采购完沙漠之行的必需品后我去了一家袖扣店，挑了许久后选中了一款蜘蛛造型的袖扣买了下来送给库洛洛。
“袖扣？”他打开盒子后颇有些意外地抬眼看我，“为什么送我这个？”
“我看你似乎很喜欢穿衬衫，也很适合穿。”我回答，“我想你应该用得上。”
“噢……但为什么是蜘蛛呢？”
我知道蜘蛛是个不怎么讨喜的存在，选它作为礼物造型确实有些奇怪，不过：“我看史书上说，蜘蛛在古蒂萨特被奉为吉兆，我想这可以算作是一个留念。”
他只是眼带深意地看了我一会儿，然后慢条斯理道：“谢谢，我很喜欢。”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重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