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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 73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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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三章
平九是在凌晨收拾东西。
他将埋酒的坑填好了土,回屋把几件衣物装好在包袱中,再支起九霜剑,走出去,辰昱就站在一侧屋檐下。
自辰昱到来已过去几个时辰,从进屋时短暂的谈话后,两人没再开过口。
自然也没有睡觉。
深夜的万物寂静无声,可清醒着的人始终绷着一根弦。
然后在平九收拾好东西走进院子时,辰昱抬起眼,这根弦已经在断裂的边缘。
这段关系从来都没有缓和过,只是从前一方有意回避开,尖锐就未曾全部暴露出来。
前夜,平九没有别的态度。
他只是在辰昱说完那句话后,无言的勾动了一下唇角。
平九退了半步,他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可目光凝注且冷静,看着辰昱道,“事在人为?不,你错了”
平九说着,侧过身走出去,他打开了屋内的门,一泻月色春光随着细风倾入,映衬着他的眉目有三分清明。
平九吸了一口屋外稍冷的空气,开口道,“这么多年,辰昱,你还是错了。”
辰昱立在原处,一只手抬起来,那只手瘦骨嶙峋,在昼黄的灯光下,未愈的伤口纵横交错刻在手指和手掌上,仿佛一层深色的蜡痕。
他的目光深藏在眼底,只突然浮出一点露骨的偏执,如同黑色的池塘有水怪在里面喘了口气。
辰昱抬手捂住自己的一只眼,当两个世界有一个陷入完全的黑暗之后,他咽了一口气,才缓声道,“你想说什么?”
这句话其实问的没有意义。
平九也没有再答话,他站在月光中,周身一处鳞白色的光芒,背后屋门大敞着,而他在逆光夜色中转过身。
院里桃花开的旺盛,白蕊度红两三漫春光,艳丽初露三四分人烟气,檐外韶华胜极,却丝毫散不去檐下萧条的冷意。
而黑夜中的春意如同玄衣勾边的金线,又仿若一人隔望的目光。
平九静道,“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辰昱抬起来的那只手抖了一下。
他手掌伸展开,遮住了另一只暴露在空气中的眼睛。
当整个世界陷入黑暗时,那在胸腔翻涌着的失控的情绪,才会在片刻镇定下来。
辰昱知道平九是什么意思,如同平九在某一个时刻对辰昱了如指掌。
也正因为此,越清醒,越痛苦。
冗长的沉默之后,平九走进了内屋。
他拉过椅子坐下来。
陷入沉思。
后半夜时,平九起身开始收拾行李。
辰昱起先一直站到原地没动,直到平九有所动作后,他看了片刻,然后向外走去。
平九间或抬起头时,发现屋里已经没有人了。
待他提携长剑,踏门而出时,辰昱就倚在门边,正看着他。
辰昱看着平九走出来,他的视线在平九身侧落了一下,二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汇在一个虚空的点上,那跟透明拉紧的弦突然就绷到了极致。
辰昱嗓音起先倒还是寻常,道,“平九,你不明白吧,我为什么会来。”
辰昱手抵在墙上,往前走了一步,他的喉咙滑动了一下,缓缓道,“你总以为我什么都有了,可这一切,没有什么是生下来就属于我的。命是我争来的,权力是我夺来的,唯独遇见你是老天的安排。没有你,皇位是我的,天下是我的,其实你说的没错,没有什么是我得不到的,可你就这么不由分说的出现在我面前了,你不想,我也不想。”
春风送进来一丝幽香,冷淡置人千里,缱绻又让人忍不住勾起手指。
辰昱的手在面前虚空的地方一点,带着一丝不清不楚的神情,道,“当年你就站在这个位置,明明是第一面,你却问我的是,你怎么来了。”
平九听下去,他看着辰昱,如同在斟酌着什么,道,“辰昱,若说以前是我招惹你,那我为这一切已经付足了代价。我不恨你,也并非有意报复你,我只是不想再回头了。现在我看着你,仍像是在看着过去的一切,一场噩梦罢了。”
辰昱站在了平九面前,他看着平九,随即突然皱起眉,一只手顺势捂在胸口上。
他神情蔓延上痛苦,弯了下腰,然后视线涣散的看着前方,仿佛喃喃自语又仿佛是在气若游丝的笑,“呵……”
艰难地喘息了几下,辰昱咳了一下,喉咙猛地溢出一大口鲜血。
平九的眼睛被鲜血刺了一下,他偏移开视线。
血迹零散的落在地面上,辰昱扶着墙,身体一晃跪了下去,他撑不住了,贴着墙面的一只手在颤抖,明明虚弱到极点了,却眼底恍惚,突然又迸发出一股子狰狞的戾气。
他直勾勾的盯着眼前的血滴子,道,“是,我是真的疯了,平九,我知道我该有耐心,我该等,可我单是想到你那天与我决裂的样子,我就要疯了!你说这是一场恶梦,对于我而言又何曾好过。你知道这四年我怎么过来的,你知道这一个多月我又是怎么活的!”
平九视线落在一侧,道,“你一定要这样折磨你,再这样折磨我么?”
辰昱情绪有些失控,他的表情狠毒扭曲,却一双眼睛浓烈的仿佛要流下血来,他抬起脸看了一眼平九,又看向地面,口齿间全是鲜血,“是,我折磨你,我就是看不得你在没有我的地方好过,你以为你走得掉?我告诉你,你走不了!是人是鬼,我不会放过你的。”
说罢,他又喘息着低下头去,手在地上的血迹抹了一把,然后手指嵌进地缝的间隙中。
指关节绷的发白,手掌上还未痊愈的伤口再度渗出鲜血,辰昱的瞳孔埋在阴影里,仿若癫狂的震颤过去后,空气沉静下来,忽而又漫上一种难言的悲伤。
平九蹲下来的时候,隐约还能听得见这人低声在自言自语些什么。
平九看着地面上的血迹一言不发。
辰昱动作没变动过,两人不说话时,只有逼仄的喘息声断断续续的响着。
片刻后平九伸出手,他想要从地上扶着辰昱坐起来。
可是辰昱却身体僵硬,他顺着平九的力道抗拒了一下,似乎并不想坐起来,只是他身体虚弱,并没有什么力气了。
最后还是平九硬掰着把他身体扶正了,目光一接触到辰昱偏到另一侧的脸时,平九动作顿住了。
伸手,下意识在辰昱的侧脸蹭了一下,剑拔弩张的气势一瞬间退去,只余下两三分疏离的冷气还蔓延在两人之间。
平九难得的怔着一双眼,表情几乎是震动的,可是一时间又不知该说什么,怔了片刻,只道,“你哭什么。”
平九的手上沾着一滴滚烫的液体,如同烈酒在灼烧着皮肤。
这眼泪就像是少年人刚逞威风的年纪,在外面受了大委屈不能说,又顾于颜面不堪让人看见弱点,连流下眼泪都得带着点凶狠的样子。
平九这话一出口,辰昱的侧脸抽动了一下,他下意识的抬起一只手撑在侧额处盖住眼睛,可是难过无处蔓延,那两行透明的液体混着脸上的血一滴一滴往下砸,有些砸在衣服上,有些没入土里,他双手握拳,嘴唇抿到发白了,仍然收不住情绪。
平九没想过辰昱会有示弱的一天,他也确实不会。
纵使江山拱手相让,辰昱也不想让平九看到这幅不堪的样子。
可眼下,他留不住他,也无处躲藏。
再怎么强硬也没用,话说得这么满,可两人都知道,平九既然之前走得了,如今还是走得了。
只是辰昱见不得平九离去的背影,一旦触及到清醒强烈的痛苦,连活着都变成了一种更加难堪的折磨。
他忍不住,他受不了。
对于平九而言,辰昱的处境他并非不懂。
可他们的过往乱的像杂草,回不到从前,也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未来。
他可以回避他,可是做不到伤害他。
平九扶着辰昱的肩膀想带他起身,辰昱又溢了一口血出来。
粘稠的鲜血拉着丝从的唇上滴下来,辰昱双眼涣散,他站不起身,疼的青筋都显出来了。
那血迹有不少落在了平九的衣服上,平九半跪着直起腰身,一手扶着辰昱的肩膀,一只手运气精纯的内力贴上辰昱的胸口,用自己才能听见的声音自语道,“你是认定我看不得你死了是么?”
辰昱顺势抱住平九的手臂,他低头埋在平九的衣服上,难以抑制的抽了下气,眼泪继续往下流,和衣服上的血混在一起也不觉得难受。
他仿佛听不见平九在说什么,喉咙里含着一句话,硬生生挤出来,“……这老天玩我呢,什么都给我了,偏偏抽走你这一块,它是想玩死我啊……”
平九贴着手的内力进到辰昱的胸口里,那里面郁气凝结,早就乱成一团了,他替辰昱和缓的梳理两个周期的经脉,却生生泛起一丝疼痛感,平九道,“稳住这口气,别说话。”
辰昱又咳了一下,嗓子哑的都要被撕裂了似的,他的体力濒临极限,意识也涣散开,话语间有点语无伦次的,只是抓着平九手臂不肯松开,道,“你不要点我穴,你一点就是又要走了……我迟早要你杀了我,我不能让你忘了我……”
平九深吸了一口气。
看着眼前,只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晃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