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狐》齐骥

10、十

　　前原佳彦和徐天回到大厅的时候，那里俨然成了新闻发布会现场。

　　特地搭建的华丽小型舞台上，话筒，鲜花，灯光，该有的一样都不少。而台下两侧，西方人为主的群体，一看便知是各国大使。正对舞台的最前一排，都是举着相机、拿着记录本的各路记者。其他来宾则紧随其后。

　　“首先，我代表大日本帝国，代表天皇陛下，欢迎各位贵宾的到来。”第一个上台说话、春风满面的那位，当然是身为主人的日本大使。然后，便是一堆中日亲善之类乱七八糟的废话。

　　两人悄无声息融入人群。

　　“天皇陛下得知我们上海的侨民生活艰苦，专门派了特使，前来慰问……”终于说到正题。

　　前原佳彦注意到，那位自称是自己叔叔好友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台下一侧候场，他身边跟着赫然就是山下以及矢野音三郎。

　　他的眼睛微微眯起。

　　“下面，就欢迎特使先生为我们讲话！”

　　掌声雷动。

　　几乎同时，一记极其刺耳的声音响起。

　　枪声！

　　轰——

　　大厅里的人群顿时乱作一团，尖叫声，碰撞声，此起彼伏。

　　前原佳彦和徐天快速躲入翻到的桌子后面，蹲下，眼神却变得更加敏锐。两人不约而同开始探查现场的情况，寻找持枪者，以及是否有人受伤。

　　照理说，这里进行了严密的布置，搜查工作也非常严格仔细，就算有枪被偷偷带进来，也不会超过一两支。

　　果然，那一声枪响过后，再无动静，倒是里面一乱，被撞倒或撞上的人不在少数。

　　徐天心中一动，回头看了一眼前原佳彦。

　　但前原佳彦的目光却望向了大厅之外。

　　此时夜幕早已降下，室外幽暗，根本看不清谁是谁，只见到人潮在不断地往外涌动，混杂着形形色色的人。

　　大厅里剩下的人，眼见再没有什么发生，有人开始大着胆子站起身来，四处张望。尤其是舞台四周，有好几位大使和重要人物，到底是见惯大场面的，有紧张但不见慌乱，不过，即使保镖们已经将他们保护起来，依然难掩这里不同寻常的气氛。

　　“怎么回事？！”

　　“对不起，大使先生，我们马上去查清楚！”回话的正是此次负责治安工作的山下。

　　他气急败坏地抓过一个便衣，“橘秀男呢？”

　　那便衣只是摇头说不知道。

　　说时迟那时快，原本抱头蹲在离徐天不足三尺之处的一位穿着华贵的妇人猛地站立起来，手里握着一把漆黑的枪，气势汹汹地指向了舞台那一头。

　　“啪——”

　　“啪——”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响起。

　　与此同时，前原佳彦却似乎还听到了另一声异响，心头讶然，倏地转向声音来处，却空空如也，只是窗户大开，外面一片冷寂。

　　那个妇人的浅色礼服上霎时开出一朵诡异的血色之花，轰然绽放，红艳惊人。紧跟着又是两声枪响，她晃了几晃，人就倒在了徐天跟前。

　　血，就像打翻了的酒，汩汩地流了一地，甚至刹那便蜿蜒到了徐天的脚边。

　　那种腥甜的气息径直往徐天鼻子里钻，恶心得令人想吐，他跌坐在地上，脸色惨白。

　　前原佳彦一把将他抱入怀中，低头看时，只见他紧闭着眼，竟似晕了过去，然而，身体止不住的颤抖出卖了他。

　　“你怎么样？！”他捧住他的脸低声急问，眼底不知不觉布满了焦灼的颜色。

　　“我晕血……”徐天的额头爆出细密的汗珠，声音如同呻吟。

　　前原佳彦的心霎时一紧，摸了摸他的手，果然又冷又湿，他将他的脸转向自己的胸口，手轻轻抚摸他的脸颊，“靠紧我，别睁眼。”

　　大厅里很快就站满了持枪的便衣，一个人提着枪快速冲过来，原本还一脸紧张，见情势已被控制，翻脸比翻书还快，顿时趾高气扬起来，不是橘秀男又是谁？

　　他瞥了一眼地上那血流如注的妇人，看清了徐天孱弱的样子，脸上又浮现出恶质的笑意，“东亚病夫！”

　　前原佳彦眉毛一挑，不禁冷笑，“这种情况你居然还有心思理会私怨？”

　　什么情况？并没有出事不是吗？那妇人那一枪明明打空了！橘秀男疑惑着看向自己的顶头上司。

　　却见山下两眼发直，愣愣地盯着一处。而且，不光是山下，还有日本大使、三井隆夫……都已经懵了。

　　橘秀男不由顺着众人的目光看过去，舞台边角处，露出一双脚，看那情形，明显人是躺在地上的，一动不动。

　　那双脚上穿的鞋子，那裤子的颜色布料，他一点都不陌生。

　　那是他们今天最重要最核心的任务——天皇特使！

　　而矢野音三郎正在探查他的情况，不一会儿，他哆嗦着收回手，面向日本大使，艰难地摇了摇头。

　　在场的人倒吸了一口冷气，一个个都面如死灰。

　　橘秀男感觉全身的血被抽了个精光，眼前一黑，膝盖一软，便跪了下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似乎都被那位大人物的尸体吸引了过去，从而忽略了另一具“尸体”。

　　那个应该已经“死”了的妇人手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枚手雷，而她的另一只手正颤抖着要拔掉手雷上的销子。

　　在那记极其微小的金属摩擦声响起的时候，前原佳彦的眼睛刹那便已找到了目标，竟眼睁睁地看着那根销子离开手雷，以及那个妇人僵硬在脸上的诡异笑容……

　　他最直接的反应是要抱住徐天能滚多远滚多远，但，他抱了个空！

　　怀里的人不见了！

　　他所不知道的是，就在他看见手雷的那一瞬间，徐天亦睁开了眼，只不过他的第一反应，却是扑向那个手雷。

　　扑向了那个已经拔掉了销子的手雷！

　　扑向了那个已经拔掉了销子占满了鲜血的手雷！

　　前原佳彦的心跳骤停。

　　手雷从那只手上滑落的瞬间，徐天猛然抓住了它！

　　一只手捏住手雷，一只手死死压住了尚未弹起的握片。

　　这一系列动作，前后不过三秒，却已让人刀山油锅上下了一回。

　　前原佳彦这会儿反应也不慢，见此情形，也扑了过去，扒拉下那妇人另一只手上还捏着的销子，凝神屏气，小心翼翼地将它插回到手雷里，重新固定住握片。

　　大厅里的其他人直到此时此刻，才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等把整件事反应过来，全都心跳加速，冷汗直流，尤其是巡捕保镖们，脸上更是青一阵红一阵，也不知是难堪还是后怕。

　　徐天喘着气，仰面躺倒在地上，身上的汗将他整个后背彻底湿透，他的脸色已经难看到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头晕得愈发厉害，简直快要死过去。

　　前原佳彦的声音出现在他头顶，“乖，松开手。”一只手轻拍着他的手，示意他放松。

　　他努力睁大眼，随即便对上了他的眼，那双漂亮的眼眸正定定地望着他，沉着，冷静，安抚……他不禁心头一松，手也跟着松了。

　　那手上，布满了红痕和血迹。

　　前原佳彦的眸色不由一沉，但旋即恢复如常，他拍拍他的脸，“躺着别动。”

　　握着那枚手雷，前原佳彦缓步朝舞台那边走过去，他身上发散的气势，绝称不上友善，倒让那群巡捕便衣又紧张了一回。

　　他冲几位大使略一躬身，这才走到山下面前，将手雷往他手里一塞。

　　“前原君，我、我不知道说什么好……惭愧。”山下早已无话可说，天皇特使被杀，他难辞其咎，还不知道会落个什么下场。但眼下，还是欠了别人一条命。

　　“我们之间不必说这些。”前原佳彦微笑道，“不过，这种事，不好有下次的。”

　　“当然，当然。”山下只有苦笑，“我们一定会给大家一个交代。”不扛也得扛，还不如作出姿态。

　　“非常感谢您和徐先生。”说着便是一个极其诚恳的深鞠躬。

　　前原佳彦亦回身一躬。

　　随后，他在那位已经身死的天皇特使跟前站定，沉默了片刻，也是一鞠躬。

　　他对日本大使道：“大使先生，特使先生是我叔叔的知交好友，不幸罹难，如果我叔叔知道了，必然也会悲痛万分。”

　　焦头烂额的日本大使明显眼睛一亮，“是的，前原君，当然是要通知藤田御酒师的。”

　　前原佳彦点点头，“那么，我们便先告辞了。”

　　“请便。”

　　也不管他人是何眼光，前原佳彦打横抱起徐天，走出了大厅。

　　那步子迈得，又沉又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