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20、(7) ...

  •   人不离鞍,马不停蹄,从黎明奔至黄昏,段运昌在万通声的亲自陪同下,终于在山东南京两省交界的一个小镇客栈里,见到了妻弟文福生。
      比段洪的预感还要糟,富通的少当家只剩了最后一口气,段记的夺生金丹已经服不进了。弥留中他死死攥住姐夫的手,口吐鲜血,双目大睁,任凭旁人怎么摇喊,再也没能说出一个字,守在床前的文记伙计们当即嚎啕。
      段运昌不是没经过生死的人,但眼前一幕不比几年前双亲辞世,一则事出突然,二则妻弟以弱冠之年横死非命,惨白如纸的脸上污迹斑斑,前额正中一处乌黑的血洞,不停地渗出浓血,浸透了发缕和头下的枕衣,衬着一双不肯瞑视的眼睛和半张的嘴唇,叫人看了不寒而栗。精神体力俱已透支的段运昌顿时眼冒金星,心头堵上一个巨大的硬块,几乎窒息过去。段九儿在一片哭声里拼力撑着扶主人坐到桌旁,被对方败如死灰的一张脸吓得说不出话来。
      庆远的镖师自黄秉岩以下,齐齐跪在雇主脚前,涕泪纵横叩头示罪。他们的当家人站在边上,满脸烧得通红。这令段运昌想起当日凌晨,自己一脚迈进自家花厅时,等在里面的万通声只看过来一眼,就做了一个两人之间从未有过的,和现在众镖师完全相同的动作。
      当时这一跪,跪得恒茂少东心底透凉。
      庆远是两淮界内声名远播的镖局,一干人马武艺出众,于道上亦是威名赫赫,大江南北无论官场江湖,遇上他们的青红两色牙旗少有不给几分情面的。开局以来丢镖偶尔有之,事后亦多半讨要得回来,可以说历尽风浪鲜有失手。而今当家人竟然给自己下了跪,可想出了多么可怕的乱子。
      好一会儿,段运昌克制哀恸,强撑着扶起地上的几位镖师,细问详情。
      代替黄秉岩押镖的是一个姓李的镖头,自觉做了平生最抬不起头的一件事,极艰难地讲述了遭劫的经过。他说事发后他们立刻拜会了当地最大的一个堂口——沙船帮,掌门老大和万通声有一柱香的交情,得知此事指天发誓,声称与本门决无牵涉。不仅如此,还说境内任何一家堂口即使看上了这块到嘴的肥肉,不和他打招呼也决不敢轻举妄动。
      李镖头最后道:“要说这事真他妈邪,当时文大官人的马快,一直紧咬着不放,我们几个想着,他们既是已得了手,怎么也不该再伤人,一门心思全搁在了那几车货上。谁知道就晚上去这么一步,就……唉!”他提起醋钵大的拳头,一下砸在自己腿上,恨声不绝。
      段运昌心里一动。
      劫钱不伤命,寻仇不动财,这几乎是天南地北江湖上人人皆知的不二法则,正所谓盗亦有道。翠儿在家里那句话问得不错,既然已经抢走价值几十万银子的货,又何必非要饶上货主?更何况文福生不通武艺,即使追上也很难改变已成的事实,为什么还要痛下杀手?破财至多结怨,伤命则势必成仇,天下会有这么不通的人?他要来断送妻弟性命的那枚凶器。接手一看,是个仅一指来长,圆柱形,顶端锐尖的铁制物件,底部圆盘刻有兽头暗纹。众镖师纷纷摇头,表示看不出是谁家的东西。
      万通声在边上琢磨半天,想了又想,说:“我走镖十几年,从没见出手这么阴毒的,真不像是道上的行径。”
      段运昌问:“一路下来,沿途该打的招呼都打了?”
      “那是自然!”李镖头答得极痛快,“从直隶河北河南,到山东,再进咱们徽州,哪一处都是打点清楚再请本主到站。州府衙门,各帮各堂,旱路水道,通关的谍文和银子一样也没少过,这是庆远多少年的老规矩了,谁敢不遵?”一席话如水就下毫无遮拦,讲完了,才发现对面的东家正狠狠瞪着自己。
      李镖师顿时懊悔不已,走镖走出这么大的纰漏,事主发话询问路情原属情理之内,即使严词苛责也没什么不应该,自己这么答话,倒像占了多大理似的,他慌忙站了起来。
      “少东家,在下没别的意思。出了这样的事,自是我们的错。没的说,杀剐存留听凭大官人一句话——这也是庆远的规矩!只求,别记恨我们东家。”话未完,眼圈儿一红。
      “李镖头,言重了。”沉吟一刻,段运昌终于说,“事非寻常,这一回怨不得庆远。”
      一句话让万通声又差一点给他跪下:“誉兴,人我是赔不了你了,但我发誓,拼死也要把恒茂和富通丢的货追回来。”
      “货?”段运昌苦笑。
      他没有同意庆远为自己去“拼死”,而是立即到当地县衙投诉。搞清他的来头,县丞亲率仵作捕快赶到现场,很快裁定死因却无人识得致命的凶器。这原在意料之中,段运昌循例备了案,亲笔写好两封内容相同的信,要两名镖师拿了自己的名帖连夜分呈河南南京两省按察使司。最后雇了一辆极不起眼的马车,载上妻弟连夜返回安庆。上路不久,他就抛开了车中一瞑不视的那张脸,只为还有更多更叫人无法面对的难关横在前面。
      首先一关就是老泰山。老爷子近来身子不好,文福生走前就躺了许多日子,于病榻上一直惦念着外出的独子,这从天而降的噩耗岂不就是一道催命符?再说自己家里,妻子怀了三个多月的身孕,得知唯一的兄弟丧命会怎样?他连想都不敢想。还有两家凭空捅出这么大的一个窟窿,三十几万银子,顷刻之间叫他拿什么来填?自十六岁接掌恒茂,也算走南闯北经风历雨,生意蚀本,搭伙的反目,被人下套骗走上万钱财,甚至遭绑票刀架到脖子上,他都没觉得这么沮丧。爹两眼一闭伸腿去了,一个亲兄热弟没给留下,到现在叫他想找个帮着扛的人都找不到。进了安庆家是不能回的,自己这张脸能吓死人,文家当然更不能去,铺子里也最好先暂不露面,免得消息泄露人心大乱。这么一想,他忽然发现自己没处投奔了。
      “去陈大官人那儿吧?我把洪伯请过来。”段九儿急出个主意。
      段运昌心下猛地一宽,觉得这个孩子越来越得用了。他找来万通声说了自己的打算,要庆远先帮着把妻弟停放到城外华岩寺,那儿的老住持一直靠段记维系香火,肯定会妥善安置。万通声当即一诺无辞,又当着他的面严嘱自家的几个趟子手,一进安庆务必守口如瓶,决不许走漏半点风声。
      一切安排就绪,二人行至城郊分手,一路去华岩寺,一路进城直奔陈氏宅邸。到了地方夜深如水,已是又跑了整整一天。
      坐到陈家堂上的时候,段运昌已经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撇下一脸惊诧的陈江,他直接对周氏道:“嫂子,什么都别问,快让我睡一觉。”
      周氏早被他的脸色吓到,也顾不得和丈夫商量,忙不迭地招呼罗四婶和阿凤,把客人扶到书房去安歇。
      这一躺下去,直睡到天光大亮。
      陈家给预备的早饭热了三次,守在门外的成义才听到里面有了动静,赶忙送了热水进去。梳洗完毕请客人堂前用饭,陈江已经坐在桌边等候,一看他的神情,段运昌知道自己不用说什么了。
      “先吃粥,有你最爱吃的酱菜。你嫂子特意蒸了一屉素包子,这就端来。”陈江故作无事,勉力冲他笑了笑。
      段运昌神态如常,一屁股坐下去狼吞虎咽。粥添了两次,包子干掉一盘,他放下筷子,满意地抹抹嘴,夸说包子馅调得出色。隐身门外的周氏听到这话眼圈儿一红,更不肯进来了。
      陈江忍不住赞出口:“誉兴,你行,果真大将之才!我段叔可以闭眼了。”
      “哼,少扯,你换过来试试,还不一样……”话没完,段运昌醒过味儿来,这么说等于咒人家破财毁命,他懊恼地一拍前额,恨自己竟然说出这么荒唐的话来。
      陈江体谅他骤逢家难心力交瘁,自不会计较,况且还有一件大事等着告诉他,雪上加霜,不知该如何开口。
      正暗中措辞,对方倒又说话了:“你怎么知道的?洪伯来过了?”
      这倒是给搭了梯子,陈江赶紧就势道:“是,他一早就赶了来,见你没醒,事又急,只好先走了。不然,”他有意放慢语速,“怕晚上赶不回来。”
      段运昌猛地抬起头:“赶不回来?他出门了?去哪儿?”
      看着好友下陷的眼眶,睡了整整一夜也没能恢复的脸色,陈江心里大为不忍。直到对方又问,才缓缓地说:“誉兴,你先别急,事情来得太突然,洪伯一早赶去汝宁想法子了。”
      “他去了汝宁?为什么?”
      “你们家二柜,昨天让衙门带走了。”
      段家生意上的哼哈二将,柜上是孙彪,外面是许大民,从段启功年轻时带起来的这两个伙计,用到段运昌手中已堪称左膀右臂,彼此情分非同一般。跑外的许大民新近刚从关外返家,确切地说是拣了条命回来。辽东重镇抚顺,落入被中原地区人人称之为鞑子的女真人手中,他们的头领努尔哈赤公然发出反明檄文,本已沦为战俘的许二柜意外获放,回家的时候怀里就揣了一份。大明集结十万王师在年初浩浩荡荡开出山海关,金戈铁马,旌旗所指即是这群反逆。故此,许大民回来的消息虽不必,实际上也无法避人耳目,但做俘虏的事,尤其是带回来的一纸满文却必定是惹祸的根苗,绝不能为外人获知。今天一听陈江说人叫官府带去了,段运昌当即明白,肯定是被俘的事发了。
      “姚宗林的人怎么说?”
      “听洪伯讲,来人虽然拿着府衙的火签,但口称上命难违,态度十分客气。”
      知府一顶乌纱帽是自己带人保下来的,不奉命行事决不敢随便扣段记的人,这本在段运昌意料之中,但也正是他最担心的地方:“上命,谁的命令?”
      “人家不肯说,许二柜是昨天上午被带走的,下午你家洪伯就去见范师爷,出来只有一句话,胳膊拧不过大腿,求段少东别难为他家姚大人。”
      段运昌冷笑了。
      陈江以为他是在笑姚宗林畏惧上命,不顾交情,忍不住为对方辩了几句。
      “我没怨父母官,人家做此官行此礼,怎能抗命不遵?范老夫子那句话说的是我。”
      “你?”
      “不错。”段运昌朝门外一招手,陈家的仆人赶紧把一壶泡好的茶送了进来。一口滚烫的茶水落肚,他问主人,“最近有人想和利丰做笔大买卖,这事你知道吧?”
      陈江趁这会儿工夫已经想明白了,不答反问:“你是说下令抓人的是税监署?”
      “肯定是那个阉货!”盯着茶盅上方缥缈升腾的雾气,段运昌鼻子里哼出一声,“一边断我膀子,一边掐我脖子,行,你恨!”
      语出惊心,陈江坐不住了,站起来踱了两步,终究不肯相信自己的判断,求证于对方:“誉兴,你难道怀疑福生是遭了他的暗算?” 又摇摇头,“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事,你可得想清楚。”
      照段运昌的话,抓许大民是顾承禄授意,文记人财两失也是他的指使,其目的都是为报贪利丰不成的一箭之仇,如果真是这样,两个人的冤家就算是做定了。顾承禄什么人,手眼通天心狠手辣,段家虽说在两淮甚而京师都有些背景,到底势弱。当初谈钱庄的事,陈江就担心段记推拒过亢反遭其噬,但他太清楚好友的个性,一向藐视权宦更痛恨受制于人,要他屈服甚至不战而降是绝无可能的事,所以尽管心里忧虑却没办法阻止,何况利丰的买卖也轮不到他来说话。而今酒桌上刚刚不欢而散,对方已经毫不客气地下了黑手,行事狠辣世间少有,抓走许大民更显用意歹毒,想想表兄方家的遭遇,他觉得有些话不管对方爱听不爱听,自己都必须明明白白讲出来。
      果然,听了他的劝段运昌激动了:“汝清,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我吃大亏。可是,你倒替我想想看,利丰不是我恒茂一家的,不能说我段誉兴想送谁就送谁。再说了,要人家的东西,不给就害人家的命,世间有这么混账没天理的事吗?连我家翠儿都知道夺财不取命,他们算什么东西?强盗也没这么霸道的!”
      “你先别气,也许福生就是遇见了歹人,见财起意杀人灭口的事也是有的。都说今年山东闹匪闹得特别凶……”
      “你放心,读书做学问我不如你,这种事我还有数。这么说吧,除非老许不是姓顾的抓的,只要是,福生一准是死在他的手里。两件事能这么巧?鬼才信!”
      陈江知道没法劝了,但还是不死心,想了想说:“他们混账霸道,天下皆知。可是再这样硬作对下去,弄到两败俱伤,划得来吗?”
      段运昌眼光一黯:“你是没看见福生的样子,……太惨了。”顿了一下,他平静下来,“我可以不再和他们作对,但是那样,我也就别做人了。”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