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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3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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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水镇传来消息,有人绑了盐帮老大的新生子,要程金山拿“走失”的阿梅来换。段运昌尚不知阿梅已经脱险,亦不忍丢下焦头烂额的程家不管,急向淮南求援。武定华担心他有危险,立时就想飞过去;谢宁定下心把到淮南几日发生的事细细想了一遍,理出一条思路。
“四哥,先看看这个。”他递上阿梅拼死带回的那方白布,简要说了经过。
武定华当然认得所画内容,尤其那遍布山岭的一个个圆点可谓触目惊心:“怎么?山上的防御图泄了?”
“程金山告诉阿梅,追到程家找她的那个人是宫里的。真要是这样,说明这幅图已经落到了厂卫手里。现在虽然叫我们拿回来了,可是不是已被看过?还有没有副品?一切都不清楚,而且,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潜山九沟十八寨的防御工事图泄露给了朝廷,等于几年的心血白费,家门随时有被攻破之虞,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
武定华略想一想,通身冷汗:“你是说,出了内鬼?”
“如果不是,谁能画得这么详尽?你看看这些天,平白出了多少乱子。我们前脚刚下山,后脚就有朝廷大兵压境,上万人马,千里奔袭,瞒得滴水不漏,快到家门口了才露出风声!化宁寺那场火起得没头没脑,连黄老太太都差一点烧在里面,应该不是黄毅龙干的吧?那会是谁?目的何在?阿梅在街上撞到这张图,被一路追杀到通水,现在程家的儿子又给绑了。在盐帮的地盘动掌门老大的儿子,什么人这么大胆?几件事凑到一起,不奇怪吗?”
武定华频频点头:“看起来还真是闹了鬼,”环视左右他压低声音,“你觉得会是……?”
“现在还看不出。哼,想不到除了我们和黄家,还有第三拨人来赶这场热闹。”
“如果他们真是厂卫,那可是大麻烦。”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摸清情况。”
“你觉得通水该去?”
“当然,一定要去!”
“带不带阿梅?”
谢宁犹豫片刻,拿定主意:“要带,只有她去,才能引鬼出来。”
“可她受了伤,刚好些。能不能——让阿莲替她?”
“不行,丢图的人见过她。厂卫的眼睛毒,很难骗得过。”
武定华低下头,半天不再说话。
谢宁明白他担心什么,直言道:“事关重大,就是大哥知道了,也会叫阿梅去的。”
“不管怎样,孩子绝不能再遭一点罪,不然我们没脸去见大嫂。这一点,一定要有把握。”
“放心,四哥,不过用她当当幌子,真出了事,我还要不要回潜山?”
“你打算带多少人过去?”
“手里现有的,再从杨家班挑一些,够了。”
“那边有一个,你带上吧?”武定华朝远处一摆下巴。
谢宁侧目远眺,看到岸上担任警戒巡视的几个人,其中一个身形矫健略显壮硕的汉子,正是武东华。谢宁转回脸,和武定华相互注视许久,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天光渐亮,谢宁道:“你和老七带着几个孩子先回去,路上小心。”
按事先分工,押运劫得的火器回山是武定华的事,他点点头,提出把何成留下。
这一回谢宁没有同意:“你带他走吧,一路上能帮帮你,家里也正缺人。”
陕甘总兵陆丰率万余人盘踞六安,方汉洲领精兵潜伏在外,潜山只剩陈江和韩大勇孤守,纵使防御严密,终归缺兵少将,武定华不再坚持,转身赶去布置。谢宁这才招手叫过站了半天的方结绿,把商议的结果大致告诉了他。
听说要把妹妹留下,结绿“炸”了:“她不走,我也不走!回家娘问起来,我怎么说?”
“四叔会和你娘说明白。”
“不行,青萍也不会答应的,不信去问他!”
“什么事问我?”刚好方青萍走近船头。
结绿忙不迭地拉住哥哥,把刚听来的计划转述一遍。
青萍沉吟半晌,诸多质疑:“绑孩子的怎么知道阿梅在程家?又怎么知道她是从程家跑的?总不会是程老大自己说的吧?”
谢宁不料他这么灵,居然一眼识破关键,但想到这件事相当复杂且牵涉机密,只得含混应对:“现在一切都还不清楚,只能等见到你们五叔以后再见机行事。”
方青萍欲言又止,想了想,提出与结绿相同的请求,理由上却更胜一筹:“留下我们,六叔一定有用。”
“我不缺人手。”
“我知道。可六叔不觉得,我们哥儿俩站一起,才是最好的招牌?”
谢宁心里一动,看着眼前一般无二的两个少年,忽然受到启发。方家一对双生子虽非天下皆知,至少在大明厂卫不是秘闻。要想钓鱼上钩,方汉洲两个亲生儿子不比一个女儿更有诱惑力?闹了半天青萍已经觉察一二,只不过看自己态度隐晦才没细问下去,谢宁不禁暗赞其聪敏,更感叹他小小年纪一份胆略不让其父。
“好吧,你们留下。”
一语出口,谢宁顿感肩头如负重荷,盟兄的骨肉全被自己摆进了这盘棋,倘有一丝闪失,可真没法子向他们夫妻交待。不过想到山上竟有朝廷安插的细作,若不尽快探查清楚,一旦祸及全山,自己又岂止是没法向长兄嫂交待?
小兄弟俩不知瞬间工夫他已转了这么多心思,眼看所愿达成,一同露出欣喜的笑容。
结绿忽然一顿足:“唉,早知道把剑带出来就好了。”
谢宁追问,才知他原本携剑离山,后来想想不妥,临时藏在三祖庙旁的一个石洞里了。
“有什么不妥?”明明爱剑如命而竟能割舍,谢宁感到奇怪。
结绿振振有词:“六叔怎忘了?临来时我求你带上我,你说,这次下山不靠勇力,靠脑子。那我还带剑干什么?青萍有脑子,我当然也有。”
谢宁笑了:“你小子,也长进了。好吧,这一次就让六叔看看,你的脑子是怎么胜过你的剑法的。”
一众人等在码头就地分手,几个孩子对忽然到来的分别感到意外,相互拉着不肯放手。
陈钰人站在方结绿面前,眼光却始终飘忽不定。
结绿拍他一下:“哎,你们俩倒是和好没?”
“她……她不肯理我。”
“刚才在里面那么半天,你都和她说什么了?”
陈钰沮丧地低下头:“我,我,她根本不许我开口。”
“不让你说,那她说什么了?”
“她说,她说……”
“哎呀,你倒是痛快点儿,急死我了!”方结绿跺脚。
“她要我出去!”陈钰一把抓住他,“二哥,阿梅现在总对我这么凶,你说为什么啊?”
“为什么?她有病,你更有病!她对你凶,你不会也对她凶?”
“怎么凶?她是女孩子。”
“女孩子怎么了?就能由着性儿闹?你那么多书都读脚后跟去了,没听圣人说吗?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你就硬气一回,‘啪’地一摔门,告诉她,小爷不玩儿了!爱谁谁!”
陈钰为他的“豪言壮语”鼓舞,往上挺了挺腰,但马上又塌了回去,摇摇头:“不行,我,我做不来。她伤成那样,我不忍心。”
结绿恨得眼睛发蓝,狠狠推了他一把:“没出息,怪不得阿梅轰你,滚!”
陈钰趔趄后退,神情委屈而伤心,转身走了。方结绿站在原地咬牙切齿,翻眼诅咒。
正骂着背后传来一声:“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呢?”
结绿转身,看到武莲青甜甜的笑容。
“二哥,你在和谁说话?”
“还能有谁?潜山头号书呆子,大傻蛋!”
“又说粗话。”武莲青皱一皱眉,随即提醒他去通水镇一定要格外小心。
方结绿在她说话的当儿看到哥哥走上来,嬉笑着抓住她的肩头向后一转:“想不到神仙妹妹也有犯傻的时候,你的话说错人啦!”
武莲青被迫转身,和方青萍几乎撞个满怀,霎时红了脸。踌躇一下再回头,身后已经没人了。
杨家班接到命令,全班人马一分为二,一部分跟去通水,一部分帮着押运火器回潜山。谢宁一向不管人员具体分配,这一次却破了例。
“老杨,那个杨七妹,你安排走哪一路?”
做班主的愣一愣,答:“去通水吧,梅姑娘只怕还离不开人。”
谢宁当即否决:“叫她三姐照顾阿梅,她回潜山。”
杨班主自然遵命,谁知本人不干,说几日下来已和阿梅熟惯,希望能够继续陪同照料。谢宁打量着她,半天没说话。
塞图临行前曾特为托付,要他找机会探探何成的心思,力争挽回这门亲事。在谢宁看来,二人还算般配,而何成先前不同意,枉费了旁人一番苦心。此次淮南街头重遇,犟小子分明已回心转意,却不知人家姑娘还肯不肯受这份委屈。自己要杨七妹跟回潜山,原有撮合之意,现在被一口回绝,他很想知道这姑娘到底是怎么想的。
恰好武定华拉着何成过来,似乎有事相商,看到杨七妹在场,武定华瞟一眼何成,没开口;何成先是眼中一亮,很快扭开脸佯装不见。杨七妹也显出几分不自在,低头搓开了衣角。谢宁将一切看在眼中,心里觉得好笑,脸上却是一丝不露。他撇开杨家师徒,走向武定华,三人低声说了一会儿,那两兄弟转身欲走。
谢宁伸手扯住何成:“等等,老七,有事请教。”
六哥从不用这种口气和自己说话,何成一听戒备大起,小心地问一句:“什么事?”
谢宁攀住他的肩膀,拉回来,转头笑道:“七妹,你知道吗?有人曾说,只要你能替他找到阿梅,他宁肯挨你两脚。”
何成大窘:“六哥!你……”
“老天在上,你敢说没有这话?”
武定华看明白了,忍笑帮腔:“不错,我作证,他说过。”
“看看,是不是?”谢宁越发来劲,“老四是庙里长大的,出家人不打诳语,他可从来不瞎说。”
何成被逼得没法,又走不脱,脸憋得紫胀,硬着头皮承认了。这一来杨七妹比他还要难堪,头低得更厉害。
谢宁收起笑容,变得一本正经:“七妹这一次救出阿梅,立了大功,该得什么赏照咱们的规矩来。至于眼前这码子事,我想,在七妹自然不能以下犯上,真踢七爷一脚,可我们老七也是男子汉大丈夫,总不能说了不算。咱们不如这样——”他顿一顿,忽然加快语速,“我来替七妹了这笔账!”话音落,下面猛然飞起一脚。
何成毫无防备,“扑通”摔了个嘴啃泥。
杨七妹大惊,见那条腿又要动,冲上去挥手大叫:“不要,不要,一下就好了!”
谢宁收住脚,微微一笑,弯腰拉起躺在地上的:“老七,请教完毕,跟四哥去吧。”
“你干吗?”何成气得恨不能踢回去,看看四周,终于甩手愤愤走了。
谢宁与武定华相视一笑,各自转身离开。
杨班主追在后面扯着嗓子喊:“当家的,七丫头到底跟哪一路?”
“随她高兴,愿意去哪路就去哪路!”
码头放闸后,谢宁将留下的人马分作三队,一队由一名得力手下率领,起旱路驰往通水镇占控几条出入要道;一队交给武东华,搭船赶赴距当地码头五里远的通水桥下待命接应;他自己率余下的一队,包括方氏兄妹三人乘坐另一只乌篷船直扑程家。当日申酉交刻,他们赶到通水镇。
程金山万万没想到潜山会不惜动用主帅之女出手援救,见到去而复返的阿梅,惊喜之余大为感动,指天发誓自己当初安置阿梅纯粹是为其安危着想,绝无恶意。至于自家小妾大闹佛堂,逼使阿梅出逃而负伤,完全是个意外。为表明心口如一不藏半分奸私,他当即命人到后院绑了新姨太,要以之性命做出交待。这原是江湖上拆解纠纷常用的打过门,谢宁见他还算诚意不似做戏,表示心领,提出当日他肯放阿梅一马,没把人交出去,潜山理应报答。如今程府小爷遭难,亦由阿梅引起,潜山更无理由袖手旁观。
他说:“程爷放心,我们既然答应帮忙,就一定会帮到底。恕我直言,令郎乃府上掌珠,格外娇贵,却非人人视之如宝,至少在绑他的人看来,就不如阿梅重要。我若拿出他们更想要的前去交换,何愁令郎不能脱险?”
“老弟台是说,尚有奇货可居?”程金山满脸狐疑,以为他在空口白牙说大话。
谢宁击掌,身后散开,走出青萍结绿,他左右看看二人,笑道:“程爷觉得,这两兄弟可算得‘奇货’吗?”
程金山傻了眼,盯着青萍结绿打量半天,回不过神来。他虽从没见过方家的双生子,但早有耳闻,见眼前一对少年眉目清朗神情笃定,尤其天庭饱满隐含英气,便知谢宁所言不虚。这也太大胆了,到底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竟带来同闯虎穴!盐帮老大挑起大指,声称今晚无论交换结果如何,从今往后两淮盐帮所辖水陆地界,潜山皆可通行无阻。
“这句话值钱了,我替我大哥敬谢程爷!”谢宁抱拳,怡然一笑。
当晚无月,天阴阴的。由程金山的徒弟郑十二穿引,双方在通水镇西南一处僻静的林中会面。两边明里暗里究竟摆了多大的阵势,即使亲身跟去的郑十二也没搞清楚,但那场面足以令他终身难忘。整个过程不到一盏茶工夫,阿梅走出去没多久,对面现身一个瘦高身材的人,脸上很暗,看不清,但怀里抱着的襁褓格外醒目。阿梅的后面跟着谢宁,对方也有一人跟在抱孩子的人身后,双方开口没说几句,小树林里骤然箭鸣,顷刻刀剑相击叮当乱响,人影搅成一团。透过树枝草丛,郑十二看到那对号称潜山方氏兄弟的少年分别从两棵树上飞掠而下,裹进一群黑衣人中间厮杀,也不知他们手里拿了什么家伙,只觉翻腾闪跳间冷光道道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在他们脚下,或被挑飞至半空,惨呼哀叫不绝于耳。
“接着,孩子!”
一个清脆的声音直达耳际,郑十二定睛一看,阿梅旋风一般冲过来,伸平的手臂上担着一个蜡烛褓。接过自家师傅的命根子,郑十二还没来得及说话,阿梅已翻身冲回树林。
一场对杀直到三更方止,乌云散尽,冷月姗姗,一道惨淡的银辉洒进林间,四下升腾的血腥里到处是横七竖八倒卧的躯体。
镇码头东北方向,河道转弯处,一只两淮人家最普通的渔船隐在岸头垂柳下。
舱内门窗紧闭,门底窗缝塞满布条,遮挡着原本微弱的一线烛光。靠近舱底的铺板上坐了一个人,长隆脸,面嫩无须,素色长袍下整个身子在微微发抖,白皙的脸颊映在烛火下因愤怒而铁青,细长的眼睛里透出一股迷惘的寒气。他面前站着一个黑衣黑裤的汉子,腰间背膀乃至额头黑红交错。整个船舱密不透风,弥漫着浓烈的血气。
“这么说,偷鸡不成蚀把米,咱家想要的你们一样也没弄回来?”
黑衣汉子神色惶恐,讷讷而辩:“实在是,他们,他们太难对付……”
“放你娘的狗屁!”穿长袍的拍案而起,横眉怒视,面相凶恶,“捏着盐帮老大的心尖子,撒了那么大的网,几十个缇骑校尉以逸待劳,守株待兔,还有老子那把‘黑纸扇’暗地里调配指点,怎么会干不过一群山匪?怎么就弄不住几个乳毛没褪净的猴崽子?一夜之间,老子谋划大半年的心血被你们赔得干干净净,一群饭桶!脑袋在腔子里戳腻味了是不是?想找死趁早痛痛快快地说!”
黑衣汉子“咕咚”跪倒,头磕得嘣嘣响:“小的无能,小的无能!愿受责罚。”
一顿咆哮喊得穿长袍的气喘吁吁,颓然坐下闭目抚胸,克制了好一会儿才平静下来,端起茶碗啜一口,哑着嗓子问:“来的果真是方家的两儿一女?”
“‘扇子’的口信是这么说的,应该没错。那两小子剑法极好,一看就是练过的。”
“剑法?他们用的什么剑?”
“就是,就是一般的宝剑。”
长袍人现出恨绝不甘的表情:“可惜了,白丢了一次斩草除根的机会。”忽而话题一转,“我那把‘黑纸扇’,没弄破吧?”
黑衣汉子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没有,林子里暗,看不清。最后撤出来的时候我们给他放了血,免得那边起疑。”
“起疑是跑不掉的。传话给他,扇子破点边没关系,可以先歇一歇,避避风头,然后找时机在方逆身边多摇一摇,迟早能扇出滔天巨浪来。”
“是!”黑衣汉子领命退下。
退到门边听到灯下一阵呢喃细语:“老的蹦得欢,小的已扎翅儿。脓包该挤就得挤,顶破出来,会疼死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