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路人，撕剧本》冰水薄荷

2、我需要你

　　常胜的家乡是永不临春的冻土。即便离家数年，她依然十分不适应外界的天气，尤其是不歇季共和国这连绵不绝、黏腻窒闷的雨季。

　　即使是降雨暂歇的此刻，天空依旧阴沉。尘埃与不知从何处飘来的腥气黏附在皮肤上，与碎酒瓶、流浪汉以及废弃的商贸大楼一同，构成了这被遗忘的角落。

　　她将那头烈焰般的长发利落束起，单手勾着外套倚在墙边，金色的眼眸在阴沉天光下，冷冷扫视着这条破败的街道。

　　根据柏妮丝截获的情报，以宝石为炸弹的螺旋塔高层之一——同时也是他们最大的麻烦，代号“宝石女”的敌人，其据点之一就隐藏于此。

　　这片区域鱼龙混杂，汇聚了三教九流，更在暗处酝酿着层出不穷的阴谋。常胜此行的目的，便是拔除这颗毒瘤，最好还能拷问出几个有价值的名字。

　　“都说了让我一个人解决就好。”等待的间隙，她对着通讯器低声抱怨，“你们非要跟来，结果也只是在街道外守着。”

　　“别急嘛，瓦尔基里。”谢景行的声音从耳机里模糊传来，“这次的目标可能藏着关于‘矿石走私案’的重要线索。而且，我们并不完全了解此地人员的行事风格，谨慎些总没错。”

　　“毕竟这里可能藏着我洗刷冤屈的重要情报，我可不想真的背着通缉令过一辈子。”
　　甚至还有心情开个玩笑。

　　一个月前，他们还在祖祖笛联邦与一个连代号都不清楚的对手周旋。好不容易将对方驱逐出境，回过神却发现网上已铺天盖地都是珠宝店高奢宝石离奇爆炸的新闻。宝石女是从最初就追杀他们的老对手，因此在看到新闻的那一刻，谢景行便意识到，这绝非偶然，必定是又一场针对他们的阴谋。

　　当时还不以为意，没想到老对头的信任果然不错。

　　当天下午联邦执法者就找上门来了，不等他们反应，第二天，谢景行就被工作效率低下的联邦政府冠上爆炸案真凶的罪名，锒铛入狱。

　　狱中，他结识了一位心怀正义的大法官。经其斡旋，谢景行得以假释出狱，负责暗中调查爆炸案，最终牵扯出一桩价值数十亿的惊天走私案。

　　他们一路顺藤摸瓜，线索最终指向了以灰色产业链齐全而著称的不歇季共和国，这也是他们此刻出现在这里的根本原因。

　　整整一周的追查，经历了激烈的巷战、街道追逐、黑客攻防，甚至还有空中遭遇战！最重要的是依靠金钱开道，他们才终于从无数个大大小小帮派的零星信息中拼凑出线索，找到这里。

　　其过程之丰富，从漫画家不惜用整整五话来水剧情便可见一斑。

　　拒绝了街边那些穿着灰外套的中介递来的各种名片，此刻在旁人眼中，常胜只是一个灰扑扑、毫不起眼的流浪者，并未引起任何额外注意。

　　耳机里传来队友们嘈杂的讨论声，似乎正在争论基地冰箱里最后一个鸡蛋布丁的归属权，听得她有些分心，甚至想加入这场无关紧要的争夺。

　　唉，有时候团队氛围过于融洽也未必全是好事。

　　她正这样想着，忽然，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毫无预兆地响起！

　　剧烈的冲击裹挟着热浪和碎石席卷而来，尖叫声与建筑坍塌的轰鸣混作一团。

　　常胜第一时间将长剑刺入身旁的水泥地稳住身形，随即便目睹数道身影从原定的突入点仓皇逃出，四散奔离。

　　单纯的意外？不！这个念头刚冒出就被她立刻否定。这绝非意外，而是他们在观察时被发现了！

　　……该死！还是低估了这些本地人的警惕性，更没想到他们竟如此极端，一言不合就直接引爆销毁证据！

　　混乱中，整条街道都在轰隆作响，尘土飞扬。眼见数日追踪的成果即将随着逃窜者溜走，常胜立刻就要追击。可刚迈出几步，眼角的余光瞥见一个身影被爆炸的气浪猛地掀飞，重重砸在她脚边，只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声。

　　她下意识地放缓了步伐，低下头。

　　一只指节分明、却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的手，正死死攥住她的靴筒。手的主人挣扎着从地上抬起头，发丝被灰尘和尚未干涸的血污黏在颊边，整个人显得狼狈不堪。

　　常胜对上了一双惊魂未定的、湿漉漉的青色眼眸。

　　那眸子里，最初的恐惧尚未褪去，茫然地映出她的倒影。而在意识到自己抓住了什么之后，瞬间迸发出一种孤注一掷的、近乎虔诚的希冀。

　　对方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只溢出一连串不成调的、压抑的哭腔。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着，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源于劫后余生的恐惧。

　　意识到常胜的驻足，她几乎是本能地用双手捧住了常胜自然垂落的手，那双被泪水浸透的眼睛里，传递出清晰无比的哀求：“求您……救救我。”

　　常胜：“……”

　　一股陌生而难以言喻的滞涩感，悄然从胸腔弥漫开来。

　　周围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被隔绝。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视野里，只剩下这脆弱得仿佛随时会破碎、却又将她视为整个世界唯一锚点的眼神。

　　…………

　　几天前，在系统慷慨地开后门帮助下，沈命当了一回隐秘的观察者。

　　她悄无声息地窥视了主角团数日，算是摸清了常胜一些未曾被画进漫画的偏好——钟情于老套的英雄救美戏码、偏爱圆眼睛无害的长相、性格强势、内心深处渴望成为被依赖的对象……

　　这些对漫画家而言无关紧要的细枝末节，此刻却成了沈命精心策划这场演出的剧本依据。

　　常胜大人。
　　她在心底，模仿着论坛上的读者，无声地呼唤。

　　为什么不弯下腰？为什么不拥抱我？是我不够楚楚可怜，还是你尚未察觉，我已将你奉若唯一的救世主？

　　快来吧，请对我张开双臂。
　　她几乎是叹息着，将所有的哀求与信赖都凝聚于视线中。

　　让我们摒弃那些漫画家强加的繁文缛节，在观众的注视下，上演一场所有人喜闻乐见的爱情悲剧。

　　我将掌控你的一切，我会是你唯一的共演者。

　　“……啧。”常胜不耐烦地咂了下舌，但那烦躁似乎并未真正抵达眼底。

　　她弯下腰，不算温柔地将瑟瑟发抖的她从地上打横抱起。怀中的女孩受惊般地缩了缩，像寻到庇护的幼兽。

　　比想象中还要轻。不歇季共和国的人难道都吃不起饭吗？

　　耳机里传来谢景行询问情况的声音，常胜单手抱着沈命，锐利的目光迅速环视四周。

　　因剧烈爆炸而坍塌的建筑废墟下，掩埋了多少像她这样的无辜路人？她想起在这个秩序黑暗之地，是等不来救援的。

　　怎么办，要去追吗？

　　最终，她只是紧了紧抱着人的手臂，另一只手握紧了那杆仅沾了尘土的长枪，对着通讯器冷声道：“注意追踪，别让那群杂鱼跑了。”

　　沈命：“……”

　　她抱着那杆长枪，蜷缩在远离废墟的墙角，注视着那道如烈日般的身影掀开扭曲的钢筋，救出一个又一个受困者。

　　不远处，另一道黑色的身影正协助将伤员转移到更安全的地带。

　　——正是前来帮忙的漫画主角，谢景行。

　　“真是乐善好施啊，”沈命在心底低语，“不仅出钱修补了我家门口那条在战斗中损毁的巷子，确保除我之外无人受伤，现在居然放弃了追击敌人，转而在这里救人吗？”

　　【黑深残少年漫，归根结底也是少年漫。】系统这样回应。

　　这话让沈命不想接。少年漫为什么非要配一个黑深残的世界观？

　　在这块由漫画家执笔的画布上，她冷眼看着那些被描绘出的美好品质。

　　获救的惊喜是演出来的，因为她从未真正获救，但死亡的体验是真实的。只要回忆起自己真实的死状，眼前再怎么善良的画面，都难以在她心中激起半分波澜。

　　当最后一个伤员被妥善安置，常胜带着满身尘土归来时，沈命立刻迎了上去。她双手将佩剑奉还，随后，无比自然地挽住了常胜的手臂。

　　“好可怕……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的声音微颤，还带着惊魂未定的余韵。

　　她靠得太近，常胜甚至能嗅到她发间传来的、与这片废墟格格不入的香气。

　　那瑟瑟发抖的身体依偎过来，让常胜的半边身子瞬间有些僵硬。

　　她不自觉地想抽出手臂，没抽动。

　　“你家在哪？我送你回去。”常胜试图让语气保持一贯的冷静。

　　来了。沈命不着痕迹地收紧了手指。按照漫画家的剧本，她这个随手拉出来的迷妹此刻已经完成了衬托主角魅力的任务，该识趣地被送走，从此再无交集了——

　　但她偏不。

　　几步外，谢景行的身影出现在倾倒的钢筋与建材之后。他虽然未能亲眼目睹最初的爆炸，但光是听到动静便已猜出大概，这正是他飞速赶来协助常胜的原因。

　　他的目光在常胜身上快速扫过，确认她无碍后，最终落在了紧紧挽着常胜手臂的沈命身上。

　　“瓦尔基里，”他语气轻松地打了个招呼，仿佛眼前这片狼藉和追踪失败的烂摊子只是小事一桩，“这位是？”

　　沈命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瑟缩了一下。她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抬起那双湿漉漉的青色眼眸望向常胜，在得到对方一个默许的、极细微的颔首后，才怯生生地转向谢景行。

　　“我、我叫嘉明。”她报出一个极其常见的名字，声音细弱。

　　嘉明，同音假名。她几乎是贴着脸在暗示，生怕读者看不出问题。编织的身世剧情更是老套：“我辍学了。家里，爸爸赌博欠了很多债，妈妈生病去世了。我、我还有一个妹妹，也走丢了……”

　　话语在此处恰到好处地停顿，留下无尽的酸楚。

　　面对心软的主角，沈命将楚楚可怜的模样扮演得淋漓尽致。“今天，催债的人又找上门……所以我只好躲了出来……”

　　她说到这里便不再继续，只是沉默地咬住下唇，一副泫然欲泣却又强忍着不肯示弱的模样。目光落回常胜身上。

　　那份无声的依赖，小心翼翼的靠近与肢体接触间欲语还休的暗示，无一不在传递着一个信息：你可以收留我吗？

　　可以吗？常胜大人。
　　我会成为只属于你的，完美恋人。

　　就在沈命紧盯着常胜，等待她的回应时，被她那破碎的家庭触动了的谢景行，突然温和地开口道：“嘉明小姐，你的遭遇我们很同情。关于你父亲的债务，如果不介意，我们可以帮你处理掉一部分。至于你的学业……”

　　啊？
　　谢景行这突如其来的好心吓得沈命一个激灵，连方才那点阴暗算计的眼神都瞬间清澈了不少。

　　别别别！千万别！

　　不仅仅是因为她的人设和故事有大量杜撰成分，更是因为一旦接受了这份帮助，她就失去了继续赖在常胜身边的借口！而主角，可不是现在的她碰瓷得起的，所以，绝对不能让谢景行的提议落实！

　　沈命脑子转得飞快，面上却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随即又被更深的绝望与哀戚所覆盖。

　　“真的吗？不，不行的……”她用力地摇头，声音带着哽咽，“那些利滚利的债是永远都还不清的。但还是谢谢您，好心的先生。”

　　“其实，我之前也偷偷幻想过这样的场景，想着要是有人能帮帮我就好了，那样我就不用被卖去抵债了。但是，即使这一次躲过去了，那下一次呢？下下次呢？……或许，这就是我的宿命了吧。”

　　沈命抓着常胜手臂的手指微微颤抖，心里却冷漠而急切地想着：这下暗示得够明显了吧？

　　在这片黑暗自成秩序的不歇季共和国，有数不清的陷阱在等待着祭品。一次性的帮助毫无意义，唯有足够强大、足够持久的庇护，才能让她——这个孱弱的、无能为力的、可怜的人真正脱离苦海。

　　还在等什么？我需要你啊，常胜！

　　空气仿佛凝固了。

　　常胜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传来女孩指节因为用力而硌人的触感，以及那份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几乎要将人冻僵的冰冷和颤抖。

　　她讨厌这种无能为力的感觉，更讨厌这种需要人去费心猜测的、拐弯抹角的求助。

　　随便说点什么吧，常胜。像以往那样处理。

　　然而，当她的目光再次落入那双浸透了泪水、将她视为唯一救赎的眼睛时，所有的理智与既定方案都在瞬间崩塌。

　　一种被全然需要、被置于至高位置的陌生满足感，如同汹涌的潮水，压倒了原本的预案。

　　某种难以言喻的冲动让她鬼使神差地说出了那句本不应出口的话——

　　谢景行看到了常胜的犹豫，这本身就很不寻常。

　　这不是说常胜真的是个冷漠的人，相反，她自信、强大、理性、冻土出生的人似乎都这样，情绪被压抑在外壳下，不知如何展示自己的温柔。

　　并且，以他对常胜的了解，遇到这种情况，她最可能的做法是给予一笔足够生活的钱财，或是直接联系官方救助机构。沉默绝非她一贯的作风。

　　她在思考什么？

　　一瞬间，一种微妙的违和感掠过谢景行的心头，如同熟悉的乐章中，突然冒出一个未曾设想过的音符。

　　是不是有点奇怪？

　　他犹豫的将目光再次投向那个蓝色卷发的女孩。

　　她看起来像一个无可挑剔的可怜人、受难者。在恰到好处的时机出现，用精准的脆弱击中了常胜内心的某种偏好。

　　当然，他并非是在怀疑那位可怜的女孩（好吧，或许有那么一点），只是这一切的发展是否过于顺利了？

　　他微微眯起了眼睛。

　　“那就跟我回家。”
　　他听到常胜对那个女孩说道。

　　这不太妥当吧？他想这么说。
　　但最终，没有任何切实证据支撑怀疑的谢景行，并没有出声阻止。

　　疑罪从无。毕竟，自己的揣测不一定是正确的。而一旦判断错误，让这个女孩失去了常胜此刻伸出的援手，她今后该怎么办？还能等到他迟来的、或许根本无法弥补的补偿吗？

　　或许，眼前真的只是一出纯粹的巧合。

　　团队当然有共享的据点，但常胜并非喜欢时刻与队友腻在一起的类型，她在市区拥有自己独立的住所。

　　实际上，在说出“那就跟我回家”之后，常胜自己就隐隐后悔了。

　　无论是作为团队的一员，还是她本人，都并非热心肠的类型，她的身边也绝非什么安稳的避风港。将一个如此脆弱的普通人卷入其中，实在算不上明智。

　　只是，不等她找到改口的时机，那个女孩已经如同乳燕投林般依偎进了她的怀抱。

　　如果此刻将人推开，那双眼睛里刚刚亮起的光芒，恐怕会瞬间熄灭吧。

　　何况，像捧住一簇随时会熄灭的火一样。
　　温暖、微弱……

　　她需要庇护。
　　她需要常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