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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II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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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零六六年八月,忏悔者爱德华死后半年,诺曼底大公在罗马教廷的支持下,宣称英王哈罗德二世的继承无效、自己乃爱德华亲戚并得他亲口宣布为合法继承权为由,纠集诺曼底贵族和法国各地骑士,誓师横渡海峡。
哈罗德二世,后世描述为聪慧勇敢、英俊超群、因善于温和的表达建议、对人态度和蔼可亲而深受国家人民爱戴的国王,自然不是吃素的。听到消息后他很快在南部沿海设下重重防线,单等过来找麻烦的诺曼底公爵以卵击石。
左等右等,万事俱备,只欠威廉。
谁知诺曼底军队誓师是誓师,舰队在港口里就是不出来,急得英王跳脚。派人一打听,怎么回事呢,原来誓师那天开始海上就刮西北风,这年头,笨重的战船基本靠吹,天公不作美,诺曼底大公也没办法。
这一阵西北风足足刮了四十多天,英王没等到法国人,却等来了其他敌人:他的兄弟托斯蒂格伯爵叛乱,伙同野心勃勃的挪威国王马格努斯连手,兵临约克城下。
真是后院起火。
一个在南,一个在北,而且北方由于里应外合,很快取得了优势,节节进逼。哈罗德二世急了,威廉还在海对面,可挪威人已经到眼前了,简单权衡一下后,他赶紧调大军北上,阻挡挪威军队去了。
……世界之树下,在镜湖里看到这一切的男人,叹息。
贝露丹迪过来,瞅湖面一眼:“叹什么气?”
“——我儿子的命运。”
“我对他可不错哦,”命运女神用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着自己金色的长发:“但诗蔻迪就不好说了。”
男人望一眼远处背对他们的另一位女神,道:“我知晓他的命运。只是,从前在书上看,觉得与自己并不相干,只叹天意弄人。可自己亲身走这么一遭,再来看,哈罗德……太可惜了。”
“可是,如果没有诺曼征服,哪有你们金雀花王朝?正因为你母亲是‘征服者’的孙女,你才有了英格兰王位的继承权,不是吗?”
……
哈罗德二世率领大军英勇的与挪威人在斯坦福大桥决战,成功赶走了挪威国王,并将弟弟关进牢狱。可是,就在对挪威人的战斗中,海上的风向突然变了,非常诡异,诺曼人、挪威人和老天爷似乎是联手设局,要置哈罗德国王于死地。听闻威廉的舰队已经登陆的消息,哈罗德完全顾不上休整远征且连续作战的军队,这帮人只能发扬跑马拉松精神,玩命儿的掉头向南,阻挡诺曼人。
命运女神青睐威廉。
诺曼大军一路几乎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轻松朝伦敦挺进,在离伦敦六十英里的黑斯廷斯,他们列好战阵,等待哈罗德远军前来。
这就是英国乃至欧洲历史上的重要战役,黑斯廷斯之战。
一方疲师远行,一方以逸待劳。哈罗德二世十分清楚自己的劣势,他先在伦敦将自己的军队进行短暂整编,受伤羸弱的换下,用当地临时征召的青壮年替代;他知道诺曼底大公带领的是骑兵,而己方的马长途跋涉,几乎无法再折腾,唯有用步兵顶起门户——可骑兵是步兵的天敌,该怎么做呢?
他坐了半夜,忆起少年时与父亲游历四方,父亲曾提过当形势迫不得已时、以弱敌强十方法中的一法。
父亲!
如果您在天国,请您保佑我。
黑斯廷斯一役,英方设计的战法是所有的士兵举起盾牌组成铜墙铁壁,让诺曼底的精锐骑兵无孔而入。骑兵一次次在号角吹响下发起进攻,一次次进攻无效,从天明战至黄昏,诺曼底军队撑不住了,开始出现溃逃的迹象,眼看只要英军再坚持就能胜利,可是——
由于大量是临时士兵,没有经验,也没有纪律,看到对手示弱,自然反应就是丢掉盾牌冲上去追杀,结果固若金汤的盾牌阵出现缺口,等诺曼底的骑兵掉头回来,竟然轻松冲破了战阵!
哈罗德向来与士兵同进退,眼见如此,并没有退缩,而是跟自己的侍卫队一起参加决战的白刃战,最后被箭射穿了眼睛,和自己的兄弟一起惨烈战死,金色的龙旗染满鲜血!
……
男人闭上眼。
梭子在头顶灵活穿梭,黑色一闪,消失。
“断了啊,”贝露丹迪伸手一捞,一根透明的丝线在她手上裂开,消失,她眨眨眼,望望男人,不解道:“你很伤心?伤心是什么?”
男人没有回答。
“也许兀尔迪不该把你送回过去。”
男人在脸上用力抹了一下,再度朝镜湖望去。
这次湖面上出现的是一名老妇的身影。
啊,吉莎。
王太后听闻儿子战死的消息,赶到诺曼底人大营,求见大公,向他乞求安葬哈罗德的遗体,并提出以和儿子体重相等的黄金作为交换代价。但大公残忍的拒绝了她的提议,这时,另一位陪同王太后的妇人出现了,她优雅高贵,宛如天鹅。
“啊,竟然不是王后,而是伊迪丝夫人么。”高大的男人灰蓝色眸子里浮起一丝兴味。
“看在天主份上,如果公爵大人说找不到陛下的尸体,请允许我进入战场,寻回丈夫遗骸。”
“丈夫?如果我没记错,他抛弃了您,娶了威尔士的遗孀、麦西亚的爱尔德吉丝。”
“我是他的丹麦法妻子。”
“丹麦法?哈,夫人,没想到您竟拘于这种陋习,这个名头并不受承认,一旦男人们找到他们‘合适的婚姻’,所谓的‘丹麦法妻子’就被抛弃,不是吗?”
伊迪丝讶然,看看面前的男人,又看看身边的王太后。
王太后有点明白了,她隐约听说过大公的身份,他的母亲就是上一代大公的丹麦婚妻子,凄惨死去。她道:“公爵,我们都是维京人的后代,维京人的习俗就是这样,在正式的妻子前,男人可以有好几个女人。只有幸运的女人才能够碰到始终如一的男人,我如此,您的妻子,也是如此。”
男人锋刃般的目光柔和了一些,似乎忆起了什么:“……啊,对,你是他的妻子。”他挥挥手:“去吧,我允许你们去战场找回哈罗德二世的尸体。”
两个女人不明白他怎么就突然放行了,尤其王太后,男人之前还那么冷酷。但无论如何,她们相互扶持着出去了。
此时已是大战后的第三天。
天气变得寒冷,血流成河的战场还没有来得及收拾,当女人们目睹那一堆堆纠缠在一起的无头死尸、破开的肚子肠子、截断的手臂大腿时,当即冲到一边,呕吐出来。
“女士们,放弃吧,”带领他们到目的地的小队长指指远远延伸出去的平原、树林:“你们看,战场这么大,你们找不完的。”
两位女士脸色惨白。
“而且就算找,很多死者身上的衣服也被扒下来了,没有纹章,根本无法辨认。更何况有的血肉模糊、有的半张脸都没了,有的这个脑袋根本不配那个脖子——”
“行了先生,请让我们单独留下。”王太后道。
“不识好人心。”小队长哼了一声:“有你们苦头吃的!”
他不留半个帮手,就余两个寡妇,立在寒风萧萧中。
女人们对视一眼。
愈到绝境,愈是坚韧。
她们弯腰,将累赘的裙角扎起,从脚底下开始,拨开那些血与土覆盖的一张张面孔,毋需再多一个字。
两天后,诺曼底大公将入主伦敦城。在此之前,他想起了那两个女人。
“尸体找着了吗?”他问近卫。
“好像还没有。”
大公想了想:“走,去看看。”
他差点没认出她们来。
那蓬头、衣裙上沾满血色甚至血肉、毫不顾忌跪坐在一堆尸体中的人,真是两天前求见时那两名高贵的贵妇人?
“是他,是他,太后,是他!”将一具严重损毁的躯体抱在怀中又哭又笑,伊迪丝小心翼翼的抚摸那被射穿的眼眶,“啊,我可怜的陛下!”
大公慢慢踱过去:“眼睛的伤口倒是很像。你凭这个认出来的?”
伊迪丝摇头,呜咽。
“没想到真被你们给找着了。”
“他的胸口——他的胸口有一个只有我才知道的印记——”
大公挑眉,“哦?爱的印记?”
王太后在旁边道:“还有这个。”
她手掌一松,指缝里一条链子晃晃悠悠垂下来,坠子是用花式勾连起来的两个字母。
大公觉得自己的呼吸瞬间停止。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谁也察觉不到的颤抖:“那是——H、G?”
“是的,这是哈罗德自幼带着的,”王太后摩挲着吊坠:“虽然粗糙,却是他父亲从小雕给他,他父亲爱亲手刻这些小玩意儿给小孩子们玩,Harold Godwine。”
大公的手指移向胸前位置,层层衣服后,自己的链子还在。
Harold Godwine?
不,不。
“把它给我。”
“……谔?”瞧到他目光,王太后吓一跳,怎么比之前还可怕?仿佛不给,就要生吞了自己般。
她递出,不待近卫接过,大公一把夺在了自己手中,除了链子是银的不一样,HG两个字母他带了这么多年,哪里折哪里勾都深深刻在脑海里,一样,完全一样。
绝对出自同一个人手笔。
H明明是Henry,就算他那时不记得一切,却莫名知道。
“四十年前,戈德温伯爵……到过法国,对吗?”
“……您怎么知晓?”
“他的名字是,亨利·戈德温?”
“不,我丈夫向来只签戈德温和他的头衔。”
天黑了。
伊迪丝早将国王面容上的血污一点点擦拭干净,可是,高大的男人伫在她们身前,突然发了呆似的,一动不动,两个女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走好,还是不走好。
平原上降下雾气,寒气浸入骨子里,越来越冷了。
“——大公!”沃尔特跑过来,难得兴奋地:“教皇回话了,同意!日子也定了,就在圣诞节那天,在威斯敏斯特教堂加冕!您知道外面现在都称呼您什么吗,‘征服者’!我该改口叫您陛下了——”
“我不知道你是你……”大公忽尔仰首,轻轻说。
……嘎?
他在跟谁说话?
高兴疯了?
最终在沃尔特示意下,女人们连拖带抱着尸体离开;同时沃尔特示意近卫们退离五步之外,包括他自己,既呈半圈保护之势,又给未来的诺曼王朝的开国君主留出单独的空间。
“……我不记得你,又记得你。”不知不觉紧紧抓住心口前的吊坠:“我没有父亲,没有母亲,无数次危险,我都和它一起度过,我都能度过。我想它在保护我,我想你也一定保护过我……我杀了你的儿子,我也杀了你……”
他突然哈哈大笑起来,“是我指使罗伯特秘密回国,他在面包里下了毒,下了毒!你知道吗!”
沃尔特在旁边看得心惊胆跳,觉得气氛诡异莫名,大公怎么了,这是笑……还是哭?
“爱德华也知道。杀了你,我并不高兴,非常不高兴,不如想象中高兴,所以我想,凭什么他要高兴?所以我把阿尔弗雷德死因的真相告诉了他,从此他的余生在忏悔中度过——现在我终于明白我为什么不高兴了,终于明白了——”
他猛地一把扯下颈上项链,狠狠扔出老远!
“大——啊不,陛下!”沃尔特只见一道黑影飞出去,略微思索那是什么之后,顿时整个人要不好了,纵身过去就找。
可现在是晚上,又不是什么光滑地方,到处是草、尸、泥,他急得朝近卫们大喊:“快找啊!!!”
一回头,吃了一惊。
国王竟然跪倒在了地上!
“陛下!”
国王手臂一伸,阻止了他的靠近。
他只得回斥随众:“快找!”
这一晚,黑斯廷斯的战场,燃起了大大小小无数火把,不为清理尸体,只为找一枚小小吊饰。
冷得滴水成冰。
可是谁也不敢大喘气,谁也不敢抱怨半声,因为他们的大公,他们的陛下,在即将称王的黎明的前夜,跪在那里。
直至天光泛白,随着一声欢呼,在某副尸体盔甲的缝隙,不知吊坠怎样滑落进去的,终于被找到了!
沃尔特冻得说话都不利索了,捧上那枚吊坠:“陛、陛陛、陛下。”
跪着的人肩上、头顶、灰色的睫毛都罩上了一层霜。
“——陛、陛下?”
嘭!
高大的身躯轰然前栽。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