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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总督府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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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城中有一半的人与美第奇家族有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另一半的人,则或多或少在为总督府服务。
他们或参与公国的管理工作,或是身为府邸的各种仆从、杂工,或者是和总督有亲戚关系的家庭服务。公国有着庞大的部门,而总督府相当于公国的大脑,这座三层的、一眼望去无数柱子的、用白和玫瑰红的大理石砌成的建筑,艳而雅,宛如明媚的少女却又不失端重。
很多花纹图案带了清真寺的色彩,每每看到这些,波伊提乌就忍不住停下脚步,在金色长梯上席地而坐,眺望着,顺便看着无数青春亮丽的少女少妇们穿过纸门,来到台阶下那两口据说蓄着全威尼斯最好的水的豪华的青铜蓄水井前汲水。
她们嘻嘻哈哈笑着闹着,那样无拘无束,宛如初绽的花蕾;而他,却已经腐败了。
来到总督府已有三月。三个月下来,折磨已经成为惯例,他麻木了,但是远远没有失去感觉。有时候他恨不得奋起杀死那个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但他忍住了。他越麻木,那个男人越用各种方式伤害他,乐此不疲。于是他学会了吸大麻,量不算多,事先吸一点,足让自己昏昏沉沉度过噩梦即可。
他知道镜子里的自己越来越瘦,没有血色,眼圈很大,有时候他自己都不愿意看。可这样一副尊容,居然还有人对他产生兴趣,一位在税务所供职的税务官,每逢下班,总要偷偷绕过罗盘厅来找他,他说他曾在金色长梯上看见过他,半靠在栏杆上,金色的阳光照下来,宛如天使。
天使?
基督教的天使?
他真想大笑,然而看着对方那橄榄色的皮肤,一卷卷的乌发略染着棕红落在肩上,或许是报复,或许是根本看不到出路,他眯着眼睛笑:“要试试吗?”
对方的脸一下烧红。
这个年轻人是生疏的。虽然会把他弄痛,但不是他的错。他把动作放得很轻,生怕伤害他。波伊提乌半阖着眼挂在他身上,看着眼前人竭力忍耐却又沉迷的表情,突然觉得一切都无所谓。
堕落吧。
既然连威尼斯都已经堕落。
这个自丧失了地中海霸权、被西班牙葡萄牙接连超过的城市,挥霍无度,纵欲赌博,酒池肉林,放荡不羁,骄奢淫逸,纸醉金迷。它就像个无底深渊,攫取一切被吸引过来的人,犹如蜘蛛张开大网,谁也逃不脱,跑不掉。
自己也不例外,对吗?
这个水城,浮城,面具城!
事后他吐了。那股气味令他作呕。
年轻人慌张的问他怎么回事,他甩开了他。
一周后,他在二楼长廊第九和第十根柱子中间、那块玫瑰红颜色重一些的大理石上,看到了贴着的税务官的死刑判决书。
他拔腿往罗盘厅跑,越过参议厅,越过数票厅,来到叹息桥前,被满身盔甲的士兵拦住。
叹息桥前已无踪影。
他不知道那个年轻人经过这座穹隆覆盖、封闭得很严实的桥的时候的心情,不知道他的家人是否在桥下的船上与他诀别,不知道他是否发出了叹息……只是这一刻,残余的愧疚铺天盖地涌来,他跪倒在地,无声恸哭。
接下来的几天,他过得浑浑噩噩。他等着,他不知道总督将怎样处罚他,但总督一直没出现,倒是府中突然变得忙碌起来。
他在府邸也没朋友,除了给他送饭的恩里佐。
别看恩里佐不到十岁,他可是大总管埃尔科莱的侄子,进府是当随仆来的。随仆是指很小就进入公府学习各种礼仪和行为规则的男童,很多后来掌管公府内外政大部门的人就是从随仆成长起来的,凡威尼斯稍有背景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将孩子送到这里来当助手,一天工作几个小时,再回去,既不耽误家庭生活也不影响正常教育,还能混个脸熟,以后办什么事都方便。
“教皇要来啦!”这天恩里佐神秘兮兮对他说。
“教皇?”他呆坐在窗前,重复。
“你没注意到处开始装饰了吗,真笨!”恩里佐走到他背后,摸摸他一头缎子般的黑发。
说起来,要不是这头黑发,恩里佐可能还不怎么搭理他,绝不是现在这个态度。
波伊提乌哦了一声。
“你的头发真是直,不像我们都是卷的;而且黑得也跟我们不一样,是发亮的那种——咦,是不是我的错觉,怎么觉得黯淡了?哎,你最近都没吃饭吗!”
波伊提乌真想叫他小少爷。
“不行,今天我要盯着你吃饭,把所有饭菜吃完。”恩里佐不由分说拉他到餐盘前,“你看,有大虾,扇贝,意大利粉,甜点是不含奶的雪霜,很清淡的,用薄荷叶添的味!”
波伊提乌被他塞进一个叉子,只得道:“谢谢。”
“可惜你们的教不能喝酒,不然白葡萄酒配海鲜,那才算美味!”
波伊提乌挤出个笑。
“你最近真的瘦得不成人形了,笑得真难看。”
波伊提乌于是低头,不说话,吃饭。
“总督大人欺负你了?”
摇头。
“他呢,是威风,不过有比他更威风的啦,比如教皇。”
完全不搭话也不好,于是波伊提乌顺着他意思道:“就是你说来的这个?”
“是啊,英诺森十世,教皇哇,据说很有钱的样子。”
“教皇是相当于在世的耶稣基督吧,所有天主教徒的头头?”
“可以这么说。”恩里佐托着手臂,一副小大人模样:“但你知道,现在欧洲一半以上都信新教了,不然怎么会神圣罗马帝国那一仗开始,打到现在打了三十年还不完?教皇现在是大不如前喽。”
“可你刚才明明说他比总督大人还威风。”
恩里佐炸毛:“那要看和谁比!他的教名可是英诺森啊,历代所有教皇里最厉害的那个叫英诺森!”
“嗯?”
“啊对,你不是威尼斯人,你不知道。”男孩子记起来,吐吐舌:“我说的是所有威尼斯人都会记住的一个教皇,也是被称为‘万王之王’的——英诺森三世。”
“万王——之王?”
“听起来很威风吧!我告诉你,那位教皇的威风,才是真威风。大概四百年前,他可谓欧洲的无冕之王,他若在,像现在三十年这种仗,根本打不起来!”
“为什么?”
“你想想,神圣罗马帝国这场仗怎么开衅的,各国又是怎么卷进去的?因为宗教!我们意大利仍然奉天主教、西班牙也是,可英国荷兰不啊,所以咱们跟他们是对头;神圣罗马帝国和法国呢,天主教与新教一半一半,时不时就自己闹分裂了,头痛不头痛?可若是那位三世,基督教是一统的!”
“这——也许有时代因素吧,毕竟几百年了,人们不可能一成不变。”
“好,且不论宗教统一性,说那位教皇本身,我跟你数数,当时,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是他教子,英王是他教子,法王也想当他教子,没当上!西班牙瑞典这些个就不说了,那时不怎么样,求的资格都没份。英法德都搞定,大陆还有什么搞不定的?哪像现在这位,因为支持哈布斯堡王朝在西班牙的族亲,拒绝承认葡萄牙独立,搞得乌烟瘴气。”
波伊提乌不太清楚外局形势,想了一回,问:“为何你说威尼斯不会忘记英诺森三世呢?”
恩里佐嘿嘿一笑:“因为他发动的第四次十字军东征,便宜了威尼斯,洗劫君士坦丁堡一举让威尼斯为后来两三百年的霸权奠定了基础啊!”
波伊提乌瞪圆眼:“东罗马的一千多年间,君士坦丁堡只沦陷过一次,就那么一次——就是这次?”
“不错。”恩里佐得意洋洋。
“哦,真主安拉。”
“喂喂,你不是说你们跟奥斯曼是对头吗,你这是什么意思?”
波伊提乌抬首一笑,眉如春山:“高兴呗。”
“嗐!”
总督既然重视,那就忙坏了大总管。
要知道如今的宴会,绝不像以前一样,简单的定义为吃和喝,更何况教皇驾临。除了味觉上的享受外,埃尔科莱认为,客人的视觉和听觉感受均要照顾到,所以相比而言,创意很重要。
大厨们得了吩咐,挖空心思地想着怎么装饰盘菜,让美味与艺术性同时兼顾;娱乐节目也一个个经过精挑细选,就像不同的酒搭配不同的菜那样。负责宴会的乐师精心准备着管弦乐曲,金色长梯前纯大理石凿出来的巨型平台成了他们临时排练所,但听流行的轻音乐小曲、古典乐、圣经歌曲来回演奏,倒是吸引了不少前来汲水的人驻足聆听,甚至手舞足蹈,洋溢着一片欢乐氛围。
无数仆人参与了宴会的准备工作,当终于到了那一天的时候,一切入轨,埃尔科莱觉得自己累瘫了。
这场宴会的声势可谓浩大,客人们上午入城,下午欣赏马上枪术比赛,之后进入府邸欣赏一场小型的音乐会,音乐会结束后,就是他们到花园进餐的时间了。
当时已是傍晚时分,因为仲夏,天色仍亮,路边的树上都挂着总督府的徽章图案,这些东西由鲜花制成的垂花装饰着。当音乐家们在一个垂着青枝绿叶的天篷底下演奏时,五十四位客人在八个翩翩起舞的年轻仆人的带领下穿过花园。
花园里四周放置着点燃的火炬,餐具橱放在凉廊下面,里面的银色餐具在灯火的照耀下闪着光。旁边摆着一张桌子,上面是优质的葡萄酒。
餐桌上铺了三层白色的亚麻餐布,一层摞着一层,每个座位旁放着一张餐巾,它们被很艺术地折叠成了多种形状,有刀状的,面包圈形的。装点餐桌的是鲜花、盐瓶以及十五个大型的糖雕装饰品,
客人坐定,仆人端上一碗散着香味的水让他们洗手,接着把开胃食品摆上餐桌:涂了色拉酱的芦笋、凤尾鱼、香草、杏仁蛋白软糖制成的饼干以及意大利面食。
开胃食品吃完,主菜上场,一共有十八道,都用小盘子呈奉,量不会很大,因为做得很精致。甚至上菜的方式也别有新意,每一道菜都配有一个娱乐节目,譬如上鱼子酱的时候是巴颂管独奏,上牡蛎的时候吹悠扬的笛子,上拌有新鲜大豆的意大利干酪时是小丑和杂技演员围着桌子跳跃……这顿晚宴一共持续了四个小时。
宴会结束时大家又用散发着香味的水净了手,享用蜜饯水果以及蛋糕,这时的背景是十名歌手唱着圣歌。接着总督给每位客人派发礼物:项链、手镯、耳环、戒指和洒有香水的手套,这些东西被装在一个大银碗内分发给客人……真真宾主尽欢。
然后,波伊提乌被转手送给了教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