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英》青诤

70、鏖战丹巴

　　按新的路线，大军改变方向，取道达尔斯基，经福尔柯克，其中斯特灵是重镇，务必不能惊扰，最终直扑爱丁堡。
　　一路疾行，穿溪过涧，所有人膝下干了又湿，湿了又干，鞋子都是湿漉漉的。
　　他们经过一个个隘口，最前头的是那些行李最轻便而且全部自己背着的士兵，男人带头，晚上不搭帐篷改生火露营，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不浪费半点时间。
　　队伍的前半段和后半段不可避免的脱节了。但相差不多，男人并不太在意。
　　就在斯特灵可望的时候，爱尔顿收到丹巴送来的一份至关重要的情报：查理王子带着三千多人驻扎在那里，离他们只有二十英里左右。
　　抓住小查理，一切就结束了。
　　况乎只有三千人。
　　男人立刻决定赶往丹巴。
　　此时是下午，他们刚经过自晨起的长途跋涉，又累又饿，男人叫大家就地啃了干粮，点了人数，整了队形，留下一队人告知后面的辎重到后就在这里等，然后再度出发。
　　太阳西下，细长而渐晦的红色阳光低低交织着，天气又闷又热。无人有怨言，只是挥汗如雨。当晚他们抵达了一个叫伯格荒原的地方，体力消耗到极致，岗哨安排好后，几乎所有人倒头就睡。
　　男人仍睁着眼睛。他去看他们的马。
　　马匹无料可喂，只有荒野上的荆豆和杂草，他观察它们是否受伤，用龙血竭和松节油制成的油膏给它们擦拭，他的“老伙计”整整瘦了一圈，他摸摸它的头，抚慰道：“打完这场，咱就尽量不打啦！”
　　骏马朝他亲昵的喷着鼻息。
　　“岳父。”
　　爱尔顿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哦，亨利，你还没睡？”
　　“您不也没睡么。”棕发青年笑一笑，男人看出他笑得并不由衷，皱眉：“有事？”
　　“不是好消息，”爱尔顿苦笑：“利文伯爵察觉有变，往这边追过来了。”
　　“到了哪儿。”
　　“锡安郡。”
　　“这么快？”
　　“我们的消息稍有滞后。正确来说，他五天前已经出发了。”
　　“那么最快一天半，他就能追上我们。”男人低头，最不堪的状况出现了，后面已经没有退路。
　　“而且他一路招兵买马，很多人踊跃加入他们，”爱尔顿道：“现在他的人，比我们多得多。岳父，瘟疫折腾了我们将尽七千人！”
　　“是我的失误。我们不该把营帐搭在有河水的地方，苏格兰的气候和英格兰不同，这里沼泽多，形成了瘴疠之地。”
　　“不，您已足够仁慈，不但没有丢弃他们，反而在达尔斯基请医生并安置他们——”
　　“即便如此，他们不见得能活着等到我们回去。”
　　“不，”爱尔顿道：“如今形势，是我们不见得能活着回去见他们。”
　　男人回头，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劳累过度而沉睡的脸庞，良久，道：“两天之内，我们必须拿下小查理。”
　　“现在改变战略也来得及。岳父，就算我们撤走，也并不是什么丢脸的事，您想想莎白，想想理查德，他们不能没有您！”
　　“不是只有我有家人，他们——”男人一指士兵：“他们就没有家人吗，那些已经死去的人，哪个背后又没有家人？”
　　“……”
　　“亨利，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我不想再牺牲更多人。如果退回重来，还是一样，我们仍旧会遭遇数不清的陷阱，数不清的伏击，数不清的偷袭，而查理则会因此站稳脚跟，不列颠陷入无止境的内乱。”
　　“可是岳父！一旦利文伯爵赶上，我们将会陷入团团包围之中，插翅难飞！”这绝不是开玩笑！
　　男人道：“我明白。”
　　然后呢？
　　棕发青年巴巴等着，却没等到“然后”。男人一下一下抚摩着黑马长长的鬃毛，似乎陷入沉思之中。
　　多年默契，爱尔顿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打扰。于是他按住内心难得的浮躁，静静候着，一同在荒原的月光下，站了很久，很久。

　　回去睡觉的半途一个黑影挡住了他。
　　伍德。
　　爱尔顿站住，不用开口，眼神交流已经让对方知道了答案。
　　伍德道：“您应该劝劝他。”
　　爱尔顿没有回答。
　　“将军现在满身是病，消化不良，胃充血，脖颈问题，还有痛风引起的黏膜炎。有时候他疼得整夜都无法入睡，虽然他从不说。”
　　爱尔顿打断：“我比你更明白。”
　　“只有您能劝得动他，不是吗？你忘了出发前伦敦时医生私下跟我们说的？”
　　爱尔顿身侧的拳头握紧，松开，指甲深深掐入肉里：“我只是给出提议。一旦他做了决定，那么，我所要做的就是全力支持。”
　　“这是孤注一掷！”伍德道：“一旦斯图亚特家赢了，你知道，无论将军，还是将军的家人，还是我们，都将面临什么下场！”
　　“你不该质疑将军，他远比我们明白。”爱尔顿道：“你不觉得今天晚上很像马斯顿荒原决战那一夜吗？将军一定能化险为夷。”
　　伍德摇头，“爱尔顿，有时候你理智无比，有时候，我觉得你又是疯狂的。”
　　“你应该懂得将军。他所下的每一个决定，绝不是轻率的。”爱尔顿缓缓道：“所有的追随者，也许即将面临的弹尽粮绝的困境，他做出抉择——这样的负担，只落于统帅。大家把生命托付给他，他承担所有人的性命，你以为他会好受？”
　　说到这，他不由返头回去看那个仍伫立月下的背影，大概又得通宵不眠吧。人们觉得将军这个名称叫起来多风光，可是，几人看得到风光背后的辛劳与沧桑？
　　他道：“无论死的人，还是活的人，他得终身背着，死后也得背着。他别无选择，我们唯有支持。”
　　伍德道：“哪怕是错的？”
　　青年一字一句：“哪怕陪他去死。”

　　翌日，清晨。
　　露珠还在树叶尖上滚动，云雀从林间直飞天际。
　　突然出现在城外的军队让巡城的卫兵吓得屁滚尿流，赶紧回去报信，其时王太子正拉着白金汉公爵站在镜子前，欣赏里面的人换上一袭紫色镶精致蕾丝的长袍，长长地拖在地上，配着华丽的腰带。
　　“我本来想送你一件纯苏格兰细羊毛披风，乔治，可你知道，现在是夏天。”王太子执起公爵的手，公爵的手很白、很软、很香，指甲很长，戴一块很大的宝石。他着迷的亲了一下。
　　“我有一件佛兰德尔的。”公爵将手抽回，淡淡道。
　　“那可不一样，虽然佛兰德尔的很好，可苏格兰羊毛更好，一寸毛一寸金，不是吗？”
　　公爵抬起细细的眉：“你的钱从哪里来？”
　　王太子一楞，随即笑：“这你就不用担心啦！”
　　“苏格兰这些勋爵可不是好东西，你忘了当年他们曾将你父王论价卖给议会吗？”
　　“他们现在需要我。”
　　“如果利益足够大的话，他们绝不会介意做同样的事。”
　　“哈，”王太子反而笑，“这你就错了，克伦威尔可不是当初的议会！他身上不会有妥协两字。”
　　这倒是，公爵想，那个人出兵讨伐苏格兰时就说了，为什么要用武力，因为苏格兰的贵族们只会听一种语言：动武。
　　“所以你不用担心，说来说去，哼，这么说似乎不太地道，不过我还真想看看哈密顿吃瘪的样子呢。他可真够趾高气昂的，要没了利文伯爵，他什么都不是！”
　　“你真觉得利文伯爵能挡住克伦威尔？”
　　“这不还有我嘛——”
　　话音未落，英格兰军队出现的消息传来，王太子顿时失态，差点没打翻一旁的盥洗用具：
　　“他怎么会在这里！利文伯爵呢，他不是负责阻拦吗？”
　　卫兵摇头，王太子疾步往外走，“去城墙！”

　　两军对峙。
　　一边OC旗迎风猎猎，一边金底纹章王旗飘扬。
　　白金汉公爵站在墙头，透过箭垛，朝下面的开阔地望去。
　　铁骑军还是那著名的“铁链”战术，第一线是骑兵，第二线步兵，第三线是长弓手和掷石手。而男人站在最前，正和王太子说着什么。
　　他们会说些什么呢？公爵看着那久违的身影，这是自己跟他的……第四次见面吧？
　　不知为什么，每一次，他都记得清清楚楚。
　　第一次，那时男人还籍籍无名，第一次进议会，却迷了路，碰到了他。那时自己是什么样的？他后来无数次回忆，大概是冷漠且不屑吧，那身红色军服真土，他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这又是哪里来的乡巴佬，肯定下院的。
　　第二次，国王在内战中被捕，关在桑普顿郡的赫姆比城堡，他赶去探视，看见男人坐在一只大鼓上，对周围的议会军说：“孩子们，你们已经完成了你们的任务。如果我们自己之中不发生争端的话，那么就可以回家过太平日子了。”
　　他的话不幸言中。后来议会军内部发生矛盾，国王趁机勾结苏格兰军队，一时间苏格兰跨过北方边境，威尔士及英格兰西、南部都发生了保皇党叛乱，海军亦半数叛变，连长老派也提出条件只要国王实行宽容的宗教政策并让议会掌握政府官员的任命权，就可以恢复王位……
　　军队内部也不宁静，议会试图解散他们。士兵们不干了，觉得国王和议会没一个好东西，议会不但欠他们饷还卸磨杀驴；国王呢，表面上议和背地里却准备重新开战，手段卑鄙。他们没有接受议会的任何命令，相反，他们来到位于剑桥的铁骑军的大本营，请求克伦威尔出面。感受到他们坚不可摧的决心后，男人站到了士兵这一方。
　　第三次，这一次，铁骑军已经威名远扬，说一不二。国王将被处决，他要求见他的委员会，男人一指他的身后，国王看见同样成为阶下囚的委员们，沮丧地说：“事实上，一切都已经很明白了。”
　　男人道：“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
　　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公爵描摹不出男人说那话时的神态，和那刹自己十分微妙的感觉。
　　仿佛议会门口自己和他的位置颠倒了过来。这一刻，自己渺小如尘埃。
　　有时白金汉公爵怀疑，是不是因为那句话，国王才在处决前显得那么从容。才会留下一点好名声。
　　如果可以重来。
　　如果可以重来……当有人向他问路的时候，他一定好好正视。
　　纵然双方注定敌对。
　　年轻的公爵以手掩唇，苍白的嘴角诡异的含上笑意，眼底淡漠。
　　谁成王，谁败寇，他发现自己竟一点也不在意。

　　查理率领中军，他预计对方会向中路直扫而来。岂料男人绕行，从侧面攻击他们的左翼，查理连忙分兵增援，男人便诱使他将越来越多的兵力调往左翼，以至于中路空虚。随后他集合龙骑兵，自己领头冲锋，率先喊出震耳欲聋的冲杀声，轰轰然向查理直冲过来。
　　查理吓得魂飞魄散，掉头就跑。主帅一跑，其余人跟着溃逃，原先他们的长矛圆盾还能将英格兰骑兵击坠下马，如今后背露出，如雨的矢石飞来，数不清的人倒下，血洒疆场。
　　查理在随从保护下杀开一条血路逃回城中，慌忙吩咐关紧城门，兰巴特正要追赶，男人道：“慢。”
　　兰巴特勒住缰绳，有些暴躁：“为什么？”
　　“安静，我听到了马蹄声。”
　　伍德爱尔顿也停止厮杀，竖起耳朵。
　　马蹄声初听起来像是一阵骤雨，不一会儿，就变得有若隆隆雷鸣。马具的叮当声、旗帜的猎猎声、马匹的嘶鸣声，仿佛大地都在震动。
　　起码上百匹马。
　　众人下意识朝男人聚拢。
　　这么多人绝不是他们的。
　　一列列竖起的长矛宛如层层叠叠的墙出现了，喧嚣尘起，壮观无比，压力无比。
　　面对这一情景的人心里会是何种滋味？
　　另一侧，有个人头上没戴头盔、露着金发不要命的打马而来：“老大！莱斯利！莱斯利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