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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心悦君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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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时,柳泠之先睡着的。
燕逢秋心思重重地坐到山洞里,望着脚边好不容易才燃起的一堆篝火,清朗的面容隔着火光愈发不真实起来。
他觉得自己好像遗失了什么东西,脑海里有一种循环的声音不断叫嚣着,争吵着,仿佛要冲破那些隔阂挣脱而出。,让他的记忆一片混乱。
好痛……这种感觉,就像是有人生生把脑壳劈成了两半,贯穿脑海的痛苦不断如云翻滚,让他为之窒息,头痛欲裂。
燕逢秋努力按下的脑海中不断叫嚣的疼痛,苍白的脸覆盖细小微密的汗珠。
他的银剑静静躺在手边,被燕逢秋顺手抓起,借以支持着身体。
那些叫嚣着的东西,似乎是被有意为之的封印在意识的深处……
他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了如此认知,一闪而过:不能让它们出现……
挣扎了半晌,终于才将那股不好的感觉压了下去,燕逢秋蓦然瞥见柳泠之在梦中皱眉,美好的睡颜丽若花瓣,心下一股情愫暗生,不禁哑声道:“泠之……”
她睡梦中睡得很实,什么都听不到。
“……我会和你在一起,我会陪着你。”他明明知道柳泠之听不见,却还是这般悄悄地讲给了她听。也许是害怕被拒绝,此时见她熟睡,才敢说出自己的心声:“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有了这样的心思,可能是潜意识里吧,只是现在才发现罢了。”他嘶哑着声音说,看到她蹙紧的眉头,怜惜顿生,情不自禁地摸了摸她冰冷的额头,抚平了眉角的褶皱。
继而,燕逢秋蹲下身子,拉起她的手掌,冰冷的唇轻轻触上她柔软滑腻的一只如玉手掌,落下一个吻,蜻蜓点水般放开。
他解下自己的长衣,披到柳泠之身上,将她小巧玲珑的身躯尽数裹得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张娇美无俦的白玉脸庞。
山洞里,寒天雪地的漫漫悠长,似乎一点一滴也变得不再那么遥远,雪野静谧,好似都是面前少女盈盈含笑,秋波流转的一双澄澈明眸,让人心醉神驰。
燕逢秋心里既快活,又忧愁。
快活的是虽然遇险,天地间却只有两人相依为命,再无旁人旁事分心打扰,能时时刻刻都和她在一起,即使走不出这山谷,一起送了性命,也算是同生共死的情谊;
忧愁的是若是真走不出去,怕是以后还想做的许多事,都没有和柳泠之一起去完成,这心中的许多遗憾,万千年后若有人误入此谷,便是发现了重重积雪下两人相拥的骸骨,便也是无从得知,无法告晓后人了。
他吁了一口气,在冰天雪地里捂着她柔软的手掌,心下恍惚之间,竟也沉沉睡去了。
后几日的光景也极为艰难。
燕逢秋望着越吃越少的马肉,忧愁不已,脸上愁云密布。
他又折下最后的一条马腿,细细撕了碎肉,不由得想起优孟哭马的故事。
楚王有几匹爱马,住在宽敞的马厩里,吃的是富有营养的皇竹草,伺候那些马的人,甚至超过宫中杂扫的人数。可还是有爱马死去了。楚王便让百官向死马致哀,下令以高级的棺椁来葬马,规格就如安葬大夫一样。百官认为人不如马,会令天下人心寒,然而谁劝阻他葬马,谁就会被楚王斩首。
而故楚的乐人优孟便去上谏,哭着道出葬马应有葬天子的规格,让楚王迷途知返,并告知了一种更好的方法葬马——以炉灶为停,大铜锅为棺,放进花椒佐料、生姜桂皮,小火慢炖五个时辰,马肉香气四溢入鼻,然后便可葬入百官腹中。
现下自己亦是杀死了爱马来吃,只不过求的是活命。大体而言,倒颇像这个故事,只是没有调味料,也没有锅灶,只能随便放火上烤一烤,半生半熟入肚。
可这顿过后,下一顿,就没有东西可以吃了。怎么办呢?
他目光所投之处,是满天地的冰雪,这雪已经开始渐渐的消融,可能不久后便可以逃出生天了。
下午时他强颜欢笑,望着柳泠之,二人对视一番,均苦笑起来
——无食无粮,冰雪消融,真是山穷水尽之处,柳暗花明之时。
燕逢秋尚有另外一层心思——这雪既然开始快速化了,应该能走的出去,只是没有足够的粮食,若是用力拼一拼,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存在,让一个人走出去。
他决定让泠之走出这里。
两人打起精神走啊走啊,一路上只挖雪勉强充饥,艰难的走在深谷中。
柳姑娘毕竟是姑娘家,逞强了许多日,体力终于不济,又饿又渴下头昏眼花,竟然栽头晃了晃,重重地倒下身,昏倒在雪地中。
她的眼前一片黑暗,意识逐渐消散模糊,前世的经历仿佛再次重现,心尖一阵悸动。
迷糊中她感到有温热的水入了口,意识深处的求生本能,让她张嘴便饮,那液体顺着喉咙流下去,浑身都暖洋洋的。
人在绝望之中,求生欲望更为强烈,哪怕是饮鸩止渴,她现在也会如饥似渴的吞咽下去,牢牢抱紧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恢复了意识,睁开冰冷的眼帘。
入目的却是燕逢秋倒在地上的身影。
他一袭墨发如缎光滑,凌乱的铺散在皑皑白雪地之上,苍白的手腕裸露在如刀的空气里,手腕下的白雪上,染着殷红的鲜血。
而他自己,显然是因为失血过多,导致昏迷不醒。
柳泠之的瞳孔间尽是不可置信,她连忙扶起燕逢秋,泪水哭的一塌糊涂,伤心的声音回荡在冰雪之间:“燕逢秋,燕逢秋,你不要死,快醒醒……”
“我……我……”
“我很在意你啊。”她小声的,小心翼翼的嗫嚅着,把头埋在燕逢秋的肩膀上,断断续续的抽泣着:“你别死,好不好?”
燕逢秋居然用自己的鲜血来救她。
她脑海中的认知如一口沉重的钟,不断敲响,提醒着她这个惊人震撼的事实。
也不知过了多久,风声渐渐没了,日光从云层里遥遥辉射而下,打在燕逢秋的身上。
燕逢秋终于虚弱的缓缓动了动密睫,眼里温柔的水光一片波澜,虚弱哑道:“这里……只有……一个人……能,活……,你……吃了我的……尸身吧……”
他断断续续的交代着后事:“救你……,……我……不悔。”
泠之一把抱紧了他,哭泣着说:“傻子燕逢秋!你这傻子,说什么糊涂话!”
“不……成……的……”他低声断续道。
“我怎么可能抛下你一个人走!糟蹋你的尸身!我不是茹毛饮血的怪物,我不要吃人!就算死了,我也不要离开你!”她终于连珠炮一样吐出了真心话,泪水珠一样从大眼睛中滚滚落下,眉黛青颦,视中流眄,眉目间大见憔悴神色,一只柔滑细腻的手紧紧牵着燕逢秋的手掌:“我害你至深,燕逢秋若是死了,柳泠之也不要独活……”
她放声大哭,亭亭的声影,柔软的声音,犹如烙印一样,深深刻在燕逢秋的心上。
燕逢秋这才打消了这个念头,暗暗苦笑,道:“别傻了,泠之。”
“我不傻!”柳泠之抬手,颦黛蹙頞,哽咽道:“你发誓你不会离开,要发毒誓!”
说罢,便伸出手,牵起燕逢秋的手,举将起来:“我燕逢秋发誓,绝不做自伤身体的事情,否则就教五雷轰顶,天诛地灭!”
燕逢秋心下动容,只得苦笑一番,举着手开始发誓。对方的眼泪攻势和话语胁迫实在像是糖衣莲子,有甜有苦,让他只能应了。
“我发誓……绝不做任何自伤身体的事……”他坚定道:“如果有违背诺言,便叫燕逢秋五雷轰顶,天诛地灭,不得好死。”
他如释重负的放下手,这下,柳泠之应该满意了吧?
来不及多想,他粗粗喘了几口气,捂住手腕上的伤口,看着面前的女子细细给自己用雪水擦了擦伤口,柔声问:“疼么?”
当然疼,从心尖儿到手腕,都很疼,他龇牙咧嘴地压低声音,道:“很疼。”
“你忍着点……我这就帮你包扎。”柳泠之手忙脚乱地扯下衣袖上的一截,用扯下的布条慢慢缠紧了他的瘦削手腕,语无伦次的说。
她打心眼里怕极了死别。前世的她目睹了那么多的别离,家破人亡……今生回首,世间最孤独的,莫过于千秋万代,历经沧桑百态,过眼云烟,看尽世间浮云聚散,到头来,不过孤单一人,寂寞万古,如斯不堪。
柳泠之替他扎好伤口,一袭淡黄衣裳在茫茫雪色中异常显眼,映入燕逢秋的眼帘。
他想,柳姑娘性子一直这么倔强,从来不肯轻易哭;可在自己面前,怕是哭尽了所有的眼泪,骨子里终归是这么柔软,这么让人怜惜。
怜惜到永生永世,自己的心尖之上,都只有容下这一人,再无他人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