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清颜》长亭述怀

27、书册

　　那眉眼袅袅的绝俗女子一身素衣，长发散散地伏在肩上，琉璃目中万年不化的冰雪似有渐渐消融的趋势，却并未露出多余的表情神色，冷若冰霜。

　　她没有多言，只是往桌上扔了本册子，册子上第一面是张地图，很详细的解释了出谷之路。

　　其他地方都是一片空白，浅黄的纸笺未落一字，看得出年代久远的一丝余迹。

　　女子离去的速度很快，像是一只灵动的白狐，瞬息不知去了哪里，身影飘飘如仙。

　　燕逢秋和柳泠之对视了一眼，惊疑的将册子来回翻了数次：“咦？真没有字？”

　　看来是真的没有字。他叹气，将书册放回怀里，仔细在屋内踱步。

　　那一排书架子上，摆着零散的几册书，都是《君子》、《论语》、《大道》、《南华经》之类教人修身养性的书，没有什么好看，这些东西，不禁燕逢秋，柳泠之都听得耳朵生茧，她形容憔悴，一脸郁闷：“怎么到处都是这些书……宋夫子都讲了好几个月了，看到书名就觉得腿软耳朵疼，手也抖，看都不想看一眼了……”

　　也是，这些科举、为官、修身养性的书，实在是误人子弟的很。本来内容是不错的，被那些经学家讲一讲，能多讲出二十万倍的枯燥理论，连个句读都要讲个两天两夜，天呐，实在不想再看了……

　　绵延的桃花片飞扬在空里，酿出丝缕的香气，泠之的发近在他的鼻端，一嗅气便能闻到那零落的发香，深邃入骨。

　　他想起刚才那个白衣女子，洁白的鲛绡一尘不染，却是冷漠出尘，七窍中偏偏少了那一窍，目光虽然灵动流转却无情，没有那些情思的心思开通差的那一窍，整个人恍若谪仙又如何，还不是一个不懂世间情感的行尸走肉？

　　泠之呢，她有那些复杂的感情么？

　　他想着，这世间老铁树尚能开得了一树一树的花，七十多岁的梨花尚能复苏抽芽，而他会慢慢等，等到柳泠之开了那一窍，等到她不再懵懵懂懂的看着自己。

　　她的盈盈目光在灯火下闪烁，不甚分明，仿佛总是弥漫着一股自深处散发的悲哀，看着她通透的目光，便觉得心鼓如弦跳着……

　　柳泠之未察觉他百转千回的心思，只是淡道：“你看这架子上，都只有名目，没有东西。”

　　他一眼望去，果见除了那几册零散的书籍，架子上贴着密密麻麻的标签，有不少标签的名目，在他耳中如雷贯耳，这名目的每一样东西，都足以令很多人心动。

　　可不论架子是空的还是满的，能让他的心泛起波澜的，也只有面前这位安平公主。

　　他扫了一眼架子，应道：“也没什么用。”

　　自然指书架上便是有了这些东西，也没有多大用处。

　　“原来你不喜欢啊。”柳泠之闻言，略有些失望。

　　“我还默记了方才白绸上的秘籍呢……等无人时我讲给你，你一定要记住，我记不久，并不能过目不忘。”

　　她如是道，这句话如投石入中，让燕逢秋的心底泛起悸动的一丝丝波澜，他的眸子瞬间亮如星辰：“其实你可以不用这样的……”

　　那些前世的错，今生一一不再犯，一一弥补，不知可否来得及？

　　她默默想着，想起自己不曾记得的李晚一事。

　　也不知道那些自己未能预知的事情，能否在掌控之中呢？

　　“你在想什么？”燕逢秋低头问道，眼里盛满星光。

　　“我在想，若是有些大事，我不知情，要怎么样才能走对正确的那条路？”她陡然听得发问，随口便答，竟然不知不觉间脱口而出了心中所想。自知失言，只得掩嘴，暗骂自己真是分神过度，还要尽快掩饰好。

　　燕逢秋摸了摸她的头，一头秀发柔顺而光滑。青丝自指尖流泻而下，像是散逸铺开的墨绸：“你又在想些莫名其妙的事情，乱想也要有个限度啊，莫不是烧坏脑子了？”

　　“你才是……”她犟嘴，脖子梗直：“我就乐意，不愿意你可以不学啊，谁让你自己不知道看她手里的东西，粗心的不得了，还不许我细心了？我若遗落了什么事，你……你……”

　　你……万一因为我意料之外的变故而亦卷入不好的变化中呢？就像这次，前世并没有入山谷的经历；此生却进入山谷遇到风雪交加，差点丧命于斯的意外……万一再有这样的意外发生，她怎么赌得起，输得起燕逢秋的姓名？

　　未说出口的半句生生在嗓子里戛然而止，她言已尽，燕逢秋虽不知她为何莫名说这样的话，却总能从语气里听出来一些关心的端倪，眼下一亮，垂眼道：“燕十七郎会好好的……”

　　别忘了，我可是被你逼着发了毒誓，要好好的活着，要么岂不辜负了你的煞费苦心？再说，现在既然脱险，我自当活下去，守着你，一直守着你。

　　柳泠之随手拿过一本《论语》，翻开一看，却不是洋洋洒洒的圣人之言，而是一本纪传。

　　真奇怪，还专门调换书皮，怎么就和太学馆里求学的学生一样，怕夫子发现自己看小说话本，专门把封皮换成圣贤书。

　　她随意扫了几行，发现有些字自己认不得。

　　唉，书到用时方恨少，自己读书不多，识字亦不多，算不上一肚子墨水，只能问问燕逢秋了。

　　“燕十七，你快来看看这是什么字？”她手指在墨字上指了几指，神色淡然：“诺，就是这个字。”

　　燕逢秋干脆拿了书册和她一起看，一边看，一边念给她听。才念了一页，就发现这是一本内部的纪传。

　　纪传里讲述的是奉留的师门来源等等渊源，以及一些师门之事，之人，记载甚详尽，名录里多是两人从未听闻过的名字。

　　当然他二人无意去窥探别人师门秘事，只是去翻看了奉留和冯流的那一页。

　　两人的记录是被单独分开，成了两册。燕逢秋在书架上找了好一阵子，方才找到不同的两册。

　　奉留那页一片空白，柳泠之心细眼尖，拿起书册一看，便道：“你看，这书册被撕毁了……这里的毛边还在……”她用指甲挑起缝线一册，果见那几页底下有被撕毁的痕迹，而周围书页看上去略显破旧，显然是主人长期翻动，导致书角生毛，残破了些许。

　　时常抚摸翻动的人会是谁，奉留自己么？

　　桃花瓣恍惚的香气隐约飘荡，燕逢秋翻开另一本册子，翻到冯流那里去，才刚打开，便又闻到一股浓郁的花香气袭面而来，呛得人满脸红晕。

　　那书册一被翻开，便从中落出数百成千片的浅粉花瓣，昳丽的花瓣垂落至地，犹如天女散花。

　　书册中由于夹满了桃花花瓣，而导致纸页皆被染成了淡红色，每一页翻去都甚是好看。

　　书册里有一页，浮画着一幅小像，寥寥几笔勾勒，轻描淡摹，仅仅是一个侧影，传神而生动，仿佛欲越纸而出，风华春茂。

　　但从侧影看这个人，穿着一袭紫色绸袍，俨然一副风流富贵的样子，手持折扇，站在无数的桃花树下，似是微笑的样子。

　　再往后翻，花树凌乱，无一不是一副绝好的春光。

　　这谷里四季如春，桃花常年开了落，落尽开，来来去去，也不过就那么寥寥几人罢了……

　　冯流画了很多风景和人像，走过了很多的路，无法释怀师父竟然将掌门位置托付给了奉留，遂杀意顿生，趁着无人在谷内时，折回故居，将师门的重要典籍付之一炬。他又看到记载奉留名录的册子，心下不快，将这几页册子撕得干干净净，把此事写入了记着自己生平的那一页中。

　　他亲自给自己写了几页介绍：“吾名冯流，弑师之逆徒，心怀忿恨，离怨犹甚，定不得好死。若有人前来于此，看至此处，定是受吾之托付。吾早知结局必定惨烈，然而一步踏出，绝不回头，平生多错，唯此不悔，唯此不悔！”

　　燕逢秋即便知道冯流所做之事害死了李晚和奉留，读罢这数行瘦骨嶙峋的字，却也觉得字里行间都充满了零落豪放之意。

　　心下不禁豪气云天，自然而然喝了一声彩：“好一个平生多错，唯此不悔！这人虽为人卑劣，但做事敢当，不想是那些假惺惺的伪君子们，做了坏事还要掩饰一番，当了妓娘还要立牌坊，号称自己是出污泥而不染的莲花，亭亭玉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