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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父女相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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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无意自回朝后,以雷霆手段处决了王系一党,并上言十二册,肃清冤案。
与此同时,权柄的争夺日益在朝内激烈。
燕逢秋一点一点陈述着,泠之不禁心下焦急,道:“你莫要卷入。”
燕逢秋低头皱眉,抽丝剥茧分析:“现下东宫未定,各方纠纷;况内忧外患,缔闻前不久刚侵犯我之疆域,附国大胤又连连遭遇荒年,人人怨声载道。而世族把握朝廷命脉,不思上进,只怕大变,就在这几年之内。”
柳泠之沉吟,她重生一次,自然知道日后成为太子的乃是五皇子李怀简,他无所不用其极,终于对同胞斩尽杀绝,便连生母兰昭容都不留情,当时牵连之广,远远比今日所牵连的势力深许多,具体数量有多少,却是难以一一记得了。
燕逢秋翩然玉立,此刻见她秀美面容上衔着讽刺酸涩的笑容,目光隐带忧愁,竟不知她为何事愁眉不展,身体却先于心思先行,拉住她的手,身体微晃:“泠之,我……”
喉头一哽,却是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才好,遂笨拙道:“你若是想要离开,我自当帮你。这世间何其广陌,大不了远走天涯海角。”
泠之又惊又怒,张口道:“你胡说什么?燕家那么多人,你打算让他们的姓名为你一人丧失么?况且我乃是柳家放在宫里的质子,若稍微有一分叛逆之心,柳家也不保。到时候,纵然你我二人不被发现,我却需得时时愧疚,到死难安!”
“退一万步,宋夫子呢?妙烟呢?身不由已,难以逃脱。”泠之咬牙,只觉得自己胸口一窒,难受得紧。她早知道自己不可能获得安稳,却因燕逢秋一再动摇。
燕逢秋面露关切之色,心中又悔又恨。未曾想到自己一时冲动所做的鲁莽决定,竟然会引出如此多的牵连。意识到泠之目前的处境,不禁悲从中来,难道两人真没有办法,获得自己的自由么?
这皇宫,是一道高不可及的万仞城墙,已经牢牢将他们包围了起来,摆脱不得命运,真是求不得。
现下,却又要怎么办呢?他若是也放弃,那泠之一个不会武的女子,又该怎么办?
想到此处,他纵是心下酸楚,面上依然不展露一份,只是坚毅地抱住泠之,任她将头埋进肩膀内,道:“泠之,总会有办法的。你要信我。”
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痕,抬起头来,轻声道:“燕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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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柳泠之早早便出了殿内,四下散心,却遥遥在翰林院碰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
她的父亲——柳无意。
柳无意近年虽远离朝堂,却不改昔日风采,依旧能从一双凛洌深沉的眸子中看出往日纵横朝堂的痕迹。
算算她与父亲,已经一别四年。
蓦然看到父亲的身影,她心中暗自诧异,眼睛隐隐作痛,一时之间,脑海中不住搜索所余不多的父亲的影子,却觉得此刻的柳无意真实的音容相貌亦是如此飘渺。
她忍不住唤道:“父……亲。”
柳无意也在那一刻停下了脚步,惊愕的盯着自己的女儿,顿足停步,竟是无言。
柳泠之遥遥望着他,咬牙再道:“父亲……”说罢,便要向前走去,抱住久违的爹爹。
柳无意目光飞速流动,亦已于电光火石间发现了潜伏于此的几名暗卫,心头剧痛,目光如炬,只得倒退一步,稽首作礼道:“微臣参见安平公主。”
泠之啊,你要懂得为父的良苦用心。陛下眼线诸多,是爹爹对你不住……千万莫要再来见我,朝廷树敌已经够多,帝王的猜忌,才会使你更加难为啊。
柳泠之面色一白,紧抿惨白的双唇,恍若没有听到他的话外之音。
天上竟然不知何时飘起了簇簇的小雪,她未执伞,雪花落了满头,拍打着她的满头黑发。
雪花溅湿了她的肩膀,眼前的短短一点距离,竟然如同鸿沟天堑,人为地将二人阻隔,如此遥不可攀。
柳无意的影子在她脑里不断浮现,昏昏沉沉,明明暗暗。
恍若昨日。
六岁那年,也是下了这样的一场雪,自己和兄长在屋檐下看着雪花,谈论道:“这雪好漂亮。”
父亲就是那个时候走了出来,携着尚未过世的母亲。
记忆里布衣荆钗,一身青裙的母亲如此温婉贤淑,立在廊檐下,抚摸着她的脸,替她系好了小小斗篷上的纽扣,明婉的眼睛里似是星辰闪烁:“泠之,阿琼,别忘记吃饭。”
父亲的影子影影绰绰,高大的身子立在庭院里,他负手指着琼树飞絮道:“泠之,阿琼,你们可还记得《世说新语》所载之故事?”
泠之抬头看着父亲,茫然不解。她那时候年纪又小,自出生起就一直被宠在掌心,生性又顽劣,从来不肯好好听父亲读书,只是懵懵懂懂地摇了摇头。
柳无意看着她,两人大眼瞪小眼,柳无意只好叹了口气,转头看向柳琼。
她的兄长柳琼瞄了一眼粉末一样闪闪发光的雪粒,被冻红了脸:“是不是《咏雪》?”
——
谢太傅寒雪日内集,与儿女讲论文义。
俄而雪骤,公欣然曰:“白雪纷纷何所似?”
兄子胡儿曰:“撒盐空中差可拟。”兄女曰:“未若柳絮因风起。”公大笑乐。***
听到柳琼有模有样地背了出来,柳无意微微怜惜地叹了口气,又看了看正在闹别扭的小女儿,忍不住道:“未若柳絮因风起,说的便是此刻的雪。泠之,你还小,将来就会懂的。父亲虽不是谢太傅谢安,却总归会保护你的。”
那个时候,自己只是点头,却未曾想,父亲后面所说的话,却是对自己真诚袒露了心声。史册中记载,谢安昔年一战以八万兵力力挽狂澜,以少胜多,战后却因功名太盛而被孝武帝猜忌,却因谢家势力,不敢轻举妄动。
柳无意虽无谢安那样的才华、家世,却也愿意学谢安保护亲族。他早在那时,便预料到李定业定会要求泠之入宫,便早已下定了决心,棋先一着,尽力保护女儿。
父亲的用心,我又怎么会不懂呢?
泠之望着霏霏的雨雪,忍不住亦回头看向柳无意。
她做出一副公主该有的样子,肃然道:“柳常侍,请起。”
柳无意仰头看着路旁镶满白雪的石柱,道:“碎碎堕琼花,今年的雪来的格外早,公主小心体寒,莫伤玉体。”说罢,站定看着她。
泠之微笑,回礼道:“是很早。柳大人亦保重身体。”说罢,远远走开。
侍从亦一一跟上。
柳无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堪堪而笑:“臣遵旨。”
泠之的心犹自跳着,她转过身子,便往寝宫的方向走去,也顾不得去太学馆找宋殷了,加快步伐。
还未等到达公主殿,泠之突然全身微微一颤,不住的热汗滚滚淌下,浑身竟然如置身火炉铜炭中,灼热无比。
她只觉得全身的筋骨竟然似都一一错位,体内似是有一团游走的细丝紧紧勒住五脏六腑,疼痛难当,真是刺骨锥心。
她生性骄傲,却死活不肯出声,紧紧咬住牙关,忍着体内胡乱冲撞的内息,抓紧手腕,一步步走向宫殿。
旁边的侍卫见她神色陡然剧变,问道:“公主可否有事?”
“无事——”泠之咬牙,甩开想要搀扶她的侍卫。
她终于进入了大殿内,呼道:“玉安……玉安……玉安!”
话尚未毕,痛入骨髓,一瞬间似有千万道利刃缚住了每一寸骨血,扯着她的心肺,登时忍受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瘫软在地,一口鲜血就此喷出,染红了地面。
玉安惊呼道:“公主,公主,你怎么了!”
泠之眼前作痛,模糊间全是黑色的人影攒动,似是有人在她耳边道:“皇姐!飞凰乃我生平所爱,你莫要打她的注意……”
又似有一个俊朗的青年,穿着锦袍,持着一柄剑,在火光中对准她:“泠之,你害我好苦……”说着,脸上流泪。
她努力匍匐,想要抓住对方,却在倏然触碰一刹间,那人竟然消失不见,空留眼前残影。
接着,纷纷扰扰的人声冗杂在一起,交错在她的脑中耳内,密密麻麻铺陈开来:
“柳泠之啊柳泠之,你需知这世间没有白得的便宜,你既然重生一次,自当改变前世的轨迹。”
“未若柳絮因风起,父亲,我好想你……”
那是她自己的心声么?为何这么陌生?
“朕赐你一死,柳卿。不要怪朕,你留在朝内,太过引人注目了。”
“柳无意遵旨。”
“燕家反贼,皆判满门抄斩!”
她胸腔里不断涌出鲜血,牙缝满溢着温热的红色液体,眼前越来越黑,终于忍不住昏倒过去。
“玉安……喊……燕……”她在昏死前,留给玉安这么一句话。
原来生死之间,她终究第一时间选择信任的人,竟然是燕逢秋。
***注:原文引用自《世说新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