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5、尘埃落定 ...
-
薛姑娘惊魂未定地打量着杨宅。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心乱如麻。
明眼人都知道,大家都是联合起来欺负柳侍郎一派。韩朗素来清高,却也不得不明哲保身。
可她掺合进来,又算什么事呢?柳无意是柳泠之的爹爹,难道自己真要干这种为虎作伥的事情,将他们父女拉下台来?
这一夜她都没好好合眼,直到第二天韩朗来催促三四次,才不甘不愿地到了杨宅前。
这日刚下过雨,沉寂的宅邸看似没有任何变化,水波不兴,却早早已经人去楼空。杨宅旁是一条临近市井的胡同,来来往往的人经过,最多斜视一眼,继续行走。好像千百代的光阴事物荏苒变迁,也就是来往者漠不关心的一瞥;瞥过之后,便扔到一旁,任他随风飘荡。
抬头阴沉的天里,泛着一股甜腻的气息。
薛妙烟抓起一把泥土,立在庭院婆娑的小叶昙树下,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
她心中的一面明镜悬晃晃照着,仿佛是澄澈的水波在涤荡,偏偏就是不肯碎掉。
韩朗叹了口气:“薛女官,你意下如何?”大概是有求于人的原因,带了几分不同以往的尊重。
薛妙烟未作声,盯着手里那柸泥土。
凡人一生也就蝼蚁一样的百年,她莫名从彼世到此世,多活了这许多的岁数,可天道岂是这么容易给她便宜的?死了后,就是这手里一捧不上墙的烂泥,千百年后成为他人的埋骨之所。
弘善大师在万华寺里曾道,自己是跳出那六道之人,有着大气运。然而,自己身上接二连三的倒霉事,证明了和尚完全是个披着和尚皮的假大师。
韩朗又对她说:“薛女官……”
薛妙烟有些心虚地抬头,莫名觉得韩朗那一眼,让自己良心难安。一大把岁数的人了,这样子看着自己,任她怎么也于心不忍啊。
薛妙烟闭上眼睛,装作看不到韩朗老泪纵横的样子。
韩朗继续缠着:“薛女官,此事牵连虽然甚广。但只要大家都退让一步,自然能大事化小、小事化无。”
“哦?”薛妙烟终于挑起了眼睛,拿出帕子细细擦掉了手上沾着的泥土:“怎么讲?”
韩朗见她终于肯帮忙,不禁大喜:“杨德海虽是柳侍郎一手栽培,但到了这个时候,柳无意大可以釜底抽薪,弃卒保车。”
薛姑娘倒吸了一口凉气,想到记忆里那个喜形于色、桀骜不驯的柳侍郎,心底竟然生出一种不可测的想法,隐隐感到一个预谋的逐渐酝酿,试探着问:“韩大人,此话当真?”
韩朗郑重地点点头。
脑中那个刚刚成型的一丝阴云瞬间扩散,仿佛下一秒就要有劈天盖地的雨雷落下,劈得这所皇宫四分五裂。
薛妙烟渐渐了然,从善如流:“原来如此。然而人命岂是草芥子?撒一把米那么简单,便可以扔掉么?”
“这是陛下的旨意,你我皆无能为力。”韩朗接口:“要不,老夫也不用这般发愁,掉光了胡子。”
薛妙烟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她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是个滋味。朝堂里的风风雨雨一点一点如大海卷浪被从远久的意识海里拍打上岸,淋得她浑身湿漉漉的难受,心中不自觉想,“这杨德海不是什么好东西,可毕竟自己拿着那把杀人的刀,算是为虎作伥吗?”
她心中波涛起伏了好一阵子,脸上红白相交,良久后才下定了决心,道:“韩大人,我便帮你这次。此次事成之后,在下便不在任梳妆之务。”这条件说的明明白白,韩朗一听,忙凑道:“有劳女官。”
薛妙烟呼了一口气,想着女夫子林芳同之前所说的:“为官者步步艰辛,不敢越半步界限。生如蝼蚁,死是浮云,心怀苍生者,未必多福。”
自己受那个该死的招财猫所托,必须扳正所谓的时空平衡,修补时空裂痕,若勉强算来,应当也在“心怀苍生”之列。只是是不得已罢了。
可见,招财猫捅下的篓子,还要自己收拾。
她右腕上系着的红色链子一闪,整个人已经先站起身来,跳到了杨德海的屋子门口。
薛妙烟叹口气,这杨德福,一定把徇私舞弊的证据藏在了其他地方。
她皱起眉心,蓦然回忆起马玉与齐琅、宋殷狭路相逢的场景。
——“呦,这不是马大人吗?听说茶楼里的说书人,都道你当年借用了何添文的东西,来谋取功名呢……”
马玉当时的表情,分明就是心虚的发白。他抄了何添文的本子不说,还将对方踩进污泥里,买通考官,徇私舞弊。近日,马玉因为急于外放出京,似乎常常出没与各大府邸之间,长袖而舞。既然再一再二,肯定有再三再四,说不定,马玉还与这杨德海,有些许关联?
她突然找到了这么一条线索,心下惊喜,面上却尚不动声色,手腕悄悄一转,翻出杨德海所抄的文章,又翻出他的印章来,摊了一卷宣纸缓缓落笔。
韩朗几乎明白了她的用意,讶然道:“你竟然是要模仿他的字迹?”模仿字迹作假,是逼供中常用的一种手段,现将人打得皮开肉绽昏迷过去,再仿照犯人的字迹写一封“认罪书”,强行按上手印,便是假的也能说成真的。
薛妙烟摇头,她可不会用这下三滥的手段。她要诈出真相,逼问的对象是马玉,而非杨德海本人。
待到书成,薛妙烟对着看了看,确保能瞒天过海,便待着墨迹一干,落上印记,径直去了马玉的府里。
马玉的府修得依山傍水,很是气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土地主的家宅。精致的红门两侧立着威风凛凛的大狮子,吊梢眼瞪得吓人,中间高悬一顶朱色灯笼,灯笼下立着两个侍卫。
薛姑娘拿出狐假虎威的证物,高喝一声道:“在下乃宫中女官,奉皇命协助大理寺少卿韩朗查案,诸位阻拦者,皆杀之!”说完这句话,面部红心不跳,倒还真有那么几分风范。她拿着鸡毛令牌,趾高气扬地迈入马宅内,后面跟了数十兵卒,从内到里搜寻马玉的人影,便连一根头发也不许放过。
不多时,在床上瑟瑟发抖的马玉便被推搡着走出,一个聪明伶俐的见韩朗的纵容,立刻对着他的膝盖一踢,强迫他跪下来,口中做骂:“马玉,还不快跪下!”
马玉哆哆嗦嗦地跪了下来,口齿不清,舌头发直地叫唤:“小人……小人……”
话还未说玩,薛妙烟声色俱厉道:“还不认罪!马玉啊马玉!你这家伙干的好事!现在速速伏法,只斩你一人!”说着,拿出令牌及“认罪书”,呈给马玉看。
马玉贪生怕死,此刻眼睛匆匆一看那所谓的“认罪书”,脸色白白的如同涂了一层白粉,眼眶“怵”一下红了,立刻十分配合地嚎哭起来:“我什么都不知道啊!!”
“还敢嘴硬!”薛姑娘拍拍手,踹了马玉一脚,高声说:“带人来!”不一会,几个侍卫带上来一个清瘦的青袍先生。
马玉一看那清瘦的青袍人,顿时面如紫色。哪壶不开提哪壶,薛妙烟令人带上来的,正是那和他有过节的何添文!
马玉绝望地看了那青袍长者一眼,粗着脖子:“你……”青袍人冷笑一声,拂袖怒道:“多年以前,我骑着马招摇路过茶楼戏馆时,你马玉假借我的名义,冒充我去写戏本子,败坏我的名声,最后凭借踩着我,徇私舞弊拜了兰寿为师,一脚迈入朝堂,还怕昔日旧事败露,试图让我主动退出京城,见劝告不成,便雇了一群杀手,妄图杀人灭口!要不是柳大人明鉴,我怎么活到今日!马玉!你这败丨类!”
他咬着牙一字一句泣血道,显然是气愤至极。何添文好好一个读书人,竟然被马玉逼到走投无路,此刻情绪激动,竟然悠悠接不上气。
马玉懵了,在证据凿凿下,不得已低下头,哭道:“是小人一时糊涂…小人急于出京,忍不住去找杨德海大人,求他帮我谋个一官半职,献给他百两纹银,还有一块宅子…”一边还用眼梢看着四周,有没有人能替他说个两句,可现在谁敢再包庇他?他已经四面楚歌,被团团围了起来,自己断掉了兰寿这条后路,是以一时无人上前说话。薛姑娘看到他那可笑样子,不禁冷了声音:“来人!将马玉打入天牢!”
何添文的冤屈在胸口缠绵多年,此刻见马玉获罪,大仇终于得报,竟然悲从中来,情不能自己,胸口恶气陡然倾泻散开,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来,弄污了面孔:“好得很,好得很,日月昭昭啊!日月昭昭!”
他面上含笑,嘴角处满是血迹,一袭青衫湿透,却了无遗憾。
薛妙烟心下不忍,扶了他回去,一路上兀自在想,自己这步是走对了还是走错了。
马玉获罪,不日便伏诛;杨德海与之同罪,亦诛。反倒一手提携了杨德海的柳侍郎,竟然在此次朝堂之斗中毫发无伤,保住清白,不退反进。
大理寺的人马又经过数日不吃不喝的盘查,找到了杨德海和马玉狼狈为奸的来往信件和财物,坐实了两人的罪名。其中有人还想继续追究下去,看看究竟有没有柳无意的操纵,却竟然蛛丝马迹都找不到,仿佛柳无意根本就没有提携过杨德海一样,证据似乎一夜之间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薛妙烟心知肚明,怕是他早已经预料到这件事,故意毁尸灭迹,先消掉了证据;再引祸端到马玉和杨德海身上,拔起碍事又不识相的眼中钉。杨德海是一枚弃子,被柳侍郎抛弃;而马玉,则是柳无意进行动作的第一枚探路石。
绝就绝在,明明知道这是柳无意所设下的全套,但是偏偏找不出来能牵扯到他的证据。没有证据,自然不能凭空杀人。
却也不知,是福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