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头忆》相忘韶年

1、曾爱一人

　　宫门外，扶苏已经跪了一天一夜，如今仍在跪着。

　　三九寒天，纵然衣袍厚重也抵不住这昼夜冰雪、朔风凛冽，扶苏拢在袖底的手指几乎冻僵，却倔强地挺直了脊背不肯妥协。

　　赢政携美人经过时，特意撩了撩晃晃悠悠垂至下颌的十二旒冕帘往他脸上瞅了一眼，扬手一挥吩咐道：“给公子加件裘衣，再在旁边添几个碳炉，别让公子把自己给作出病来”。

　　闻言侯在一侧的美人不禁嘴角一抽，对面无人色、嘴唇乌青的扶苏公子，益发同情起来。

　　“父皇”扶苏哑着嗓子喊了一声，情绪颇不平静却未有憎恨。动作迟缓地去扯赢政衣摆，眸底通红，“儿臣与蒙将军倾心相待，求父皇成全！”

　　“你少年轻狂一回，朕不想管你。可若说让朕成全，未免荒唐！”赢政冷眼低睨，面上瞧不出喜怒言语已显不善，“扶苏，莫不是跪久了，跪坏了脑子？”

　　毫不理会赢政的讥讽，扶苏几近偏执地重复道：“儿臣与蒙将军是皆是真心，矢志不移！求父皇成全”。

　　赢政突然蹲下身直视扶苏，眉头紧蹙很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切齿怒斥，“你是什么身份，蒙恬是什么身份？！将来你承了皇位，他便是你的肱骨重臣。你要谁不行，偏与他扯上这等关系！”

　　“父皇说的儿臣明白”迎着赢政锐利的目光，扶苏眼神依旧坚定，“可情之所钟，儿臣亦是无法，唯有遵从本心。求父皇成全”。

　　赢政忍无可忍，起身，抬腿就是一脚。“蒙恬守边塞，保我大秦疆土。待朕百年之后亦可辅佐你成千秋功业，你又何必自毁城墙，非他不可！”

　　说完本已抬脚走人，终究忍不住又停顿片刻继续教导，“你是要君临天下的人，理当懂得决断取舍。再者说，以后整个天下都是你的，意欲何人不可得？到那时你便会知道，天底下能得你欢心的并不止一个蒙恬”。

　　“父皇一生不曾爱过人，所以才能说出这般凉薄的话。”眼看赢政拥着美人越走越远，扶苏仍兀自辩解，声音哽咽尤似字字泣血，“若真心已相予，哪里还能舍弃得下？纵然世间万千浮华，儿臣此生也只要他”。

　　“你也觉得朕这一生不曾爱过人？”见美人欲言又止频频回首，赢政平心静气地问了这么一句。

　　美人眼波一震，连称不敢。

　　也不恼她虚言伪饰，赢政直言不讳道：“朕曾爱过一人”。

　　扬袖伸手指着院子里一棵隆冬覆雪的劲秀青松，转而冲美人问道：“你看那颗松树如何？”

　　美人忐忑打量一番，谨慎回了四个字，“颇具风骨”。

　　赢政不屑冷哼，“你若见了那人便会明白，凌霜傲雪的红梅青松亦不过如此而已”。

　　第一次遇见那人是在赵国，彼时赢政正过着他一生中最为狼狈的一段日子。

　　作为秦国质子，在赵国的地位不可谓不低。莫说是赵国宗室子弟，便是邻里路人都能欺负他。只消不伤及性命，都是没人过问的。

　　倘若是个肯服软的，点头哈腰乖顺听话时间一长那些图新鲜、拿他取乐赵国王孙大抵也就没了兴致，不再隔三差五找他麻烦。偏生十来岁将近懂事的少年骨子里极其倔强要强，丝毫不肯不看人脸色。

　　被揍得鼻青脸肿，严重的乃至筋断骨折也绝不低头。稍有间隙便落拳出脚，反击得不遗余力。结果往往被揍得更狠。

　　此番也不例外

　　连踢带踹打了好一阵子，揍人的人已经累得气喘吁吁，被揍的人已然没有半分还手之力，伏在地上一动不动不知生死。

　　一声清朗的“住手”突兀响起，那群打累了的赵国子弟也便顺水推舟停了手脚。

　　为首的那个拍拍身上尘土脚印，装模作样朝执剑而来的白衣少年拱拱手，“今日就给你一个面子不同他计较”。抬袖一扬，前呼后拥地走了人。

　　白衣少年皱眉，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赢政跟前，手刚伸出去尚未碰到他胳膊就见这孩子猝然睁眼，眼底尽是与其年龄不符的阴鸷狠戾。

　　微微一愣，白衣少年笑了一下，固执地伸手把他拉起来。“我看你伤的不轻，需要上些药。”

　　“你也是赵国王孙？”白衣少年扶着他的手很稳，但这并不妨碍他一身伤痛，满心戒备。

　　“不是”

　　赢政明显不信，“那他们为何对你如此客气？”

　　“因为，我是鬼谷弟子”

　　即使年幼如赢政也明确知晓鬼谷是怎样一个存在。沉黑乌瞳定在这个鬼谷弟子身上，顷刻间便有了计较。

　　“还能走吗？可要我扶你回家？”

　　赢政摇头，“这个样子回去，母亲定会忧心。去你家吧”。

　　初次见面就提此要求，不免唐突。而那白衣少年却一脸平静得仿佛理所当然，俯身将人背起应了一个“好”字。

　　“我是赢政，秦国的赢政。你叫什么？”除了母亲，没人同他亲近过。骤然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少年背在背上，赢政十分不自在。

　　与人介绍张口便是“我是”，可见这孩子是何等的自信自负。轻笑一声，颇为谦逊道：“在下盖聂”。

　　“家中只我一人，你尽可随意”把人安置在矮塌上，盖聂转身去拿伤药。

　　赢政默默在周遭打量一番，最终将视线落在盖聂搁在案角的长剑上，面上神情一瞬狰狞。

　　盖聂豁然回身，漠然看着脸色阴沉的赢政无奈蹙眉。暗自忧心，如果日后让这孩子得了机会，只怕赵国宗室皆要遭殃。

　　不知盖聂心中所想，仍兀自打着算盘的赢政暗自嘀咕：听闻历代鬼谷弟子无一不是当世奇才，然而眼前这个——这温和清静的模样怎么看怎么像不谙世事的老好人。

　　片刻犹豫之后终是开口，“盖聂，教我剑法”。不容推拒的口吻不是商量请求，隐含着命令。

　　“我不会教你”拒绝的话说的云淡风轻却有着无可更改的坚定，盖聂柔和地解开他的上衣，替他上药。

　　赢政大怒。忍着疼嘶嘶抽气，老实不动。嘴里吐出的言语却是激愤难平，“不教？到底是你没本事教，还是你情愿看着我被人打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