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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城故事(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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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比往年都要燥热许多的夏天终于快要结束了。
浓重的黑云正裹着即将喷薄而出的稠雨席卷整个西方天际,夏末的炎热被山雨欲来前裹着砂砾的狂风取代,城市就好像一个得了哮喘病的重患,歇斯底里地喘息,却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呼吸的缺口。
已愈耄耋之年的吴邪就是在这样一个窒息的凌晨清醒。
他操着朦胧的老花眼迷茫地看了眼挂在床对面的挂表,2点12分。吴邪满心失望,他本该烦躁,但如今烦躁早已厌倦,不愿再叨扰这样一位棘皮老人,于是只有失望满富同情地将自己施舍于他。吴邪不甘心地回到床上重新躺下,他已经很久没有在该醒来的时候醒来了,这样的作息一方面源于上了年纪的神经衰弱,另一方面,吴邪固执地认为是因为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他曾经执意要求房子里的东西一样都不能动,仿佛恋旧就可以让他仍然感到那个人陪伴在他身边,他甚至想,如果哪天那个人心血来潮回来看自己一眼,这定格在他离开前模样的房子,至少不会吓走他的魂魄——可他一次都未回来过,就好像对这个世界没有任何留恋,甚至除了开始那几个夜晚,那个人连他的梦境都未曾入过。
他曾经无数次在那最后的日子借着午后的阳光细细地端详着闷油瓶,就好像要把他整个人从□□到精神都完完全全录入到自己的脑子里灵魂中。
看起来很不公平——明明是年过花甲的人,两鬓却仍然未见斑白,不过吴邪知道,扒开上面那一层柔顺的贴下来的发丝,会看到一簇一簇白发,心惊肉跳,尤其在这样一个年龄这样一个时候。
曾经如刀刻一般棱角分明的眉眼周围已经布满了皱纹,他的眼睛也不再幽黑精亮,略浑浊的灰黑色周围渐渐泛出杂质,他的眼角有零零散散的青紫,那是前几天晕倒时磕的。他的背并没有弯折,精瘦的一条远远看去真显不出年龄,可是吴邪知道他的脚已经没有血色,双腿浮肿到每次脱下袜子就能看到一圈一两厘米深的凹痕。
这就是那个一直以来在吴邪心中神一样的人,什么时候他都在他的身后支持着他,有了困难都是两个人一起承担:可以说,闷油瓶就是他的家,就像一个避风港,你不需要时时挂念,但是只要你想,可以随时回来。可是吴邪忽略了,他也是一个普通的人,也会被岁月和疾病打败。
吴邪开始时并不相信医生平淡无奇的告知,他想起了很多人,他们的故事如雷贯耳,他们说他们如何积极乐观的生活,如何与病魔做抗争,他们每天都在燃烧灵魂,并用不断延长的生命嘲笑医生的宣告和迟来的死神,他们说:不相信奇迹的人,奇迹永远不会降临于他。
吴邪信以为真了,可是他忘了,如果奇迹会因为期冀和努力而发生,那么它就不会被称之为奇迹。
那天闷油瓶吃过饭把他叫过来,没有任何开场白,上来就用他一如既往诚然淡定的语气一件件的告诉吴邪,他的什么东西放在哪里,他在哪里还有哪些存款,他一反常态的给很久不见面的同辈和晚辈挂电话,和大惊小怪的对方违和地寒暄着。
很长时间以后吴邪回想那时,他才感觉到后悔,后悔为何当时自己不能在他身边拍拍他的肩膀说“别想太多”,后悔为何当时自己不再多听一听,那或许是他最后的关心与不放心。可是那时的吴邪没有,他只说了一句“你说这些干什么?”而后不耐烦地逃开,闷油瓶这已经认命了一般的对身后事的料理,对他所谓的“期望”莫不是最大的讽刺。
他从来没有那样期盼时间能够静止。
那天的小矛盾并没有愈演愈烈也没有谁的让步谁的妥协,它只是被一个邀请自然而然的抚平,两个糟老头,其中还有一个拄着拐棍,互相搀扶着,郁郁葱葱的河堤上,傍晚的风吹来异常的惬意,他们晃悠着身体朝着夕阳一步步踱去。累了,靠在长凳上,握着对方皮质已经松弛的手,望过去前方是戏水的孩童与陪伴在他们身边的家人,看着他们,以前这一串记忆都溅了出来。
他们这一生:下过乡,吃过臭了的土豆,干农活时差点被绞断过腿;□□时,斗过别人也被批斗过;结过婚也离过婚,干起过一番事业,也在穷途末路之时被人落井下石过;最后却仍能手牵着手扛过来、走过来。
闷油瓶叹了一声,“吴邪,我知足了。”
这样一句话,把吴邪这么长时间崩紧的神经给打断了,他鼻子一酸,赶紧撇过头去,强迫着自己生锈的控制力将那些眼泪咽回去,可是闷油瓶伸过手来揽住了他,憋在他的脖颈里闷声闷气地说,“可我还是舍不得。”
他一直觉得,死亡对于活着的人来说才是最痛苦的,这时他才如此深刻地体会到那种眼看着自己四肢慢慢变凉的绝望和脆弱,那种想记下身边每一个人每一件事的眷恋和不舍,那种回忆一生时的骄傲自豪与后悔无奈,所有的一切无不让他如此之深的感受到生的炽热和死的冰冷。
人生出来时已经眼望着死亡,可它真正降临时,却仍然如此陌生而恐怖。
半个月后,闷油瓶住进了医院。第一天时一切还好,几乎让吴邪以为医生会告诉他三个半月前的宣告只是误诊。第二天闷油瓶的状况急剧恶化,在带上氧气和心电监控前,他拼了命地把吴邪拽到身边,抓过吴邪的手,颤颤巍巍地在上面比划了两下,而后双手握住他,让他死死地攥住那两个字:上邪。
汉乐府百篇,吴邪最喜欢的便是这一曲上邪,不是因为他感天动地的誓言,而是因为作出如此死生相随盟誓的人注定会分开。
吴邪还记得那时候遗体刚刚火化,繁杂的身后之事终于随着一顿丰盛的宴请和席间的谈笑结束,他无限疲惫地坐在空旷的屋子里,所有的力气都挥发出去,他无所事事,于是只能细细看着每一个家具、每一个角落、每一缕夕阳洒进的余晖、每一粒在余晖下飘荡的尘埃,太多的事可以回忆,几十年的光景已经把两个人的灵魂如此之深的揉到一起,使他从来都不认为那个人已经走了。
他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象征性地哭一会,哪怕是为了他们这几十年的相伴,但是他做不到,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上,又好像被谁掐住了喉咙,连气都喘不上来,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收拾收拾屋子,听听广播,溜溜鸟,也许唯一不同地便是,他没什么胃口,每顿喝几口粥就饱了。
直到那天晚上,吴邪做了一个梦。
很奇怪,梦里的他非常清楚他是在做梦。
那时候他在床上躺着,忽然就听到有人开门的声音,他心中一震,塔拉着鞋就起了身,没想到那个人正推开门缓缓走进来。
吴邪甚是吃惊,“你怎么回来了?”出了殡的人不都被送走了吗?
那个人没有说话,他只是对对方的问话回了一个异常温暖的笑容。接着,他走进厨房,下了一锅面条——他不会做菜,只会下这样清汤寡水的面条,但是吴邪很喜欢吃,他总觉得两个人对着一起“哧溜哧溜”地吃面是个特别幸福的事,所以从那之后,每次有点什么节日,他俩总是一反常例地坐在一起吃上几大碗清汤面。
看着这熟悉的身影,吴邪有些激动,难道他回来了?
他狐疑地走到灶台边,那个人已经做地差不多了,吴邪握住他的手,冰凉冰凉的。
他抬起眼来看着吴邪,也回握吴邪的手,那种冰凉透过神经直接刺进他的心里,那人看了他许久,才说,“我不放心你啊。”
然后吴邪就毫无预警地醒了,没有突然惊醒地局促不安,就好像有谁在督促着他自然而然地睁开眼。他颤抖着在黑暗中踱到厨房,他不敢开灯,以为这样就可以将一切维持梦里的样子,但是什么都没有,连扔在水池中的碗筷,都没有任何被动过的痕迹。
泪水终于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到最后吴邪甚至站都站不住,他手扶着门框,整个身子软了下去。
不在了……他的闷油瓶,终究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