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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华灯初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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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十三年的春天来得出奇的晚,或者说,建安十二年的冬天持续的出奇的长,如今已是一月中旬,但江南仍是残雪压枝,呵气成冰,天寒地冻,全然没有要转暖的意思。
她看着好不容易才化开的墨又渐渐结住了,一双素手似是无奈地再度拿起研条,在砚台中一圈圈缓慢地划了起来,划出的纹路乱七八糟,任是谁都能看出来,那研磨的人心不在此,所以研了许久,仍不见墨。
淡黄色的纸平整地铺在案上,旁边的青峰笔架上架着大小粗细不同的五支笔。
窗外的天黑得像泼墨,风肆虐地刮着,要刺破薄薄的窗纸猛灌进来一样。烛灯慢慢暗了下去,她拉了拉肩上的披风,放下研条去剪亮了烛光,但似乎没有多久,就又暗了下去,于是索性便换了一根烛。
火光映着女子俏丽的面容,打下凄清孤冷的阴影。听得门“吱呀”一声,她立刻慌张地站起来看向门扉,连肩上的披风都滑落了。
但却不是开门,而是寒风吹破了窗。烛火一晃,倏地灭了。
他叹了口气,在黑暗中平整了心绪,蹲下身去拣起披风重新披回肩上,然后懒懒地走到窗边,漠然看了一眼外面漆黑的夜和庭院,无意去理被风吹乱的云髻,关了窗。
屋内的烛火又摇摇曳曳地亮了起来,映着一片孤影。院子里的树还是光秃秃的,覆着厚厚的雪,风再狠狠一吹,全劈劈啪啪地折落了一地。
看来今年的春,真的是来得太晚了。
墨化了,又冻住了。烛火亮了,又灭了。她等了那么久,可还没有等到。
“娘!娘!”书房的门突然被推开,一个小小的身子扑到她怀里,暖暖的,稚嫩的声音中透着毫不掩饰的兴奋。
“循儿,怎么了?”女子爱怜地抚摸着怀中孩子柔软的发,笑着问。
“娘,”孩子抬起头,扬起一个微笑,“爹回来了!”
“回来了?”她轻轻推开孩子的肩,“在正厅吗?”
刚站起来,就看到门又被缓缓推开,穿着一身覆了霜的红衣的男子进来。
“公瑾,”她立刻迎上去,将披风解下围到他清瘦而挺拔的背上,在领口系了个结,“今日回得好晚啊……”
“娘,才不是爹回得晚呢!”站在一旁的孩子急忙为自己的爹爹辩解道,“是因为你老早就在等爹,等了太久,所以才觉得爹回晚了!”
因为他曾听别的婆婆说过,若男人回家晚了,就一定是到外面花天酒地拈花惹草去了。但爹才不是这样的人呢!爹一点也不嗜好女色,那么久了,爹就只娶了娘一个人,爹只专心对娘一个,娘一定是误会爹了,以为他和别的男人一样去喝花酒,所以才这么问的!
他们转过头去看着周循微微涨红了的小脸,当然不知道这孩子心里在盘算些什么。
周瑜看到烛台上凝结起来了的厚厚的蜡烛油和散落在一旁的七八个短小的蜡烛,对着她抱歉地笑笑,虽疲惫,亦不乏英气逼人。
“辛苦你了,小乔。”
她垂首摇着头,又替他紧了紧披风,抚着他的肩胛。
每次周瑜夜归,她都会先把这披风披在自己身上,等自己的体温把披风暖热了,她要等的人也就回来了。丫鬟弄玉曾劝她说,直接在火上烤一烤不就好了,何必自己受罪呢?她笑笑,说用火烤的话很容易弄得太烫。弄玉说下次这种事可以交由她们下人来做就好。她说,弄玉,你没有爱过什么人,所以你不明白。
只有亲手为他披上已经暖和了的披风,她才放心。
看到爹和娘这么相敬如宾的样子,一旁的周循也放心了,跑过去拉着周瑜和小乔的手。
“爹,娘,等一下还会和往年一样去姑姑家过上元节吗?”
“当然去了,”小乔拉过孩子的手说,“来,循儿,跟娘亲出去煮汤圆,不要吵到爹爹。等汤圆煮好了我们带到姑姑家一起吃,你还可以和绍儿玩。”
“娘啊!我和你说,那个孙绍最坏了!上次他看到爹的那个玉佩,硬说是他爹的,就给抢走了……!”
小乔朝着周瑜笑笑,带着周循出去了。
“娘你听我说嘛……!后来他回家一看,结果发现他爹的那块玉佩明明就还在老地方放着没动过……!我早就说嘛……他拿走的那个是我爹的,他还不信……说怎么可能有一模一样的两块玉佩……!这下看我怎么教训他……”
周循的声音越来越小,走远了。
屋里冷清下来,一片昏黄,周瑜拉着披风走到案前。砚台里的墨又冻住了,于是他伸手去研,却不觉滑落了披风,软软地搭在椅子上,背突然一阵凉。
每次小乔为他披的披风,都是很暖和的。
他和他的那个妾,那个爱他爱到骨子里去的小乔,一直以来都是相敬如宾的。快十年了,始终是这样——如宾,也只是如宾罢了。但他一直都没有娶妻,也没有把她扶为正室,虽然她早就有了这个资格。
到底还是心里放不下吧。
又想起来许多许多年前的舒城,想起那年的上元节。那个时候尚还没有现今这样硝烟弥漫,仍是过上元节的。那么海洋一般的漫天灯火,水道上,摇晃着多如星斗的花灯,影影绰绰。
自离开舒城以后,狼烟四起,他就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过那样繁华若锦的夜晚了。
而且,他也许久许久都没有见到那天晚上遇到的,那个与他羁绊一生的人了。
墨已经化开,蕴在砚中轻轻晃动,墨色映着他平静下略显疲惫的脸。笔锋点破,轻轻一转,润湿了狼毫。
狼毫笔向来善绘山水,淡淡的水墨落纸即化,氤氲出一片江河。
少年曾痴狂,许之江山万里。并辔缓步,意气风发,江东双璧无瑕。几许挽风揽月歌山河,山河留我不住,独独为君战天下。
念舒城年少,花灯渔鼓,醉红暖苍穹。六月河塘戏锦鲤,望星疏月纵转璇玑,懵懵誓不休。
等周循拿着许多长长的竹签再次进来时,他刚画到一半,停了笔。宣纸上已然一幅熟稔的山水火光。但更多的地方,却是大片大片的留白。
他一手接过孩子递来的竹签,,一手按着太阳穴轻揉。
“真是老了吧……再也记不清当初那盏灯的样子了……”
“爹才没老呢!爹可年轻了!爹还要做开国大功臣呢!”周循边说着边凑到案边,举起那张画了画儿的宣纸瞧。
“爹,您怎么没画完呀?这山这河,都还少了一半呢!”孩子转过头来看着他问,“孩儿帮爹把它画完吧!”
周瑜有些吃惊地看着年幼的孩子:“你竟记得怎么画?”
周循已落下一笔,理所当然地说:“爹每年上元节送孩儿的花灯上,画的不都是这幅画么?山啊水啊天空啊,全都着火了。”
他听着孩子轻声的嘟囔,看那小小的身子伏在案上,一丝不苟,一笔一笔地勾勒着江山。
他的江山。
已经有八个年头了。这八年来,他每年的上元节都会忍不住画花灯,画当年,也是现在,他最爱的那盏灯,虽然自战乱以来,人们就再也无心过上元节,看花灯了。后来画着画着,他就忘记了那些山水的颜色,哪里是红的,哪里是白的,所以干脆直接用黑色的墨汁,浓浓淡淡地涂上去。再后来,他又忘记了这画的布局,哪里是山,哪里是谁,只得凭着感觉让笔锋乱走。直到现在,他似乎也终于忘记了那个少年的音容笑貌,但心却被填得满满的,满到连呼吸都觉得痛,有什么东西束紧胸腔的痛,直到溢出一口血来。
“爹!”周循看着宣纸上落下的点点猩红慢慢地蕴开,像是吞噬着什么一样。他惊慌失措地回头,再没能说出一个字来。
“没关系……”他拈了纸上了血迹,在拇指与食指间轻轻搓了一下,“火光本就该是这样的颜色吧……”
周瑜拿过竹签,很快便做出了灯骨,取来周循手中的画当作灯罩,在里面放上点燃的蜡烛,递回到他手中。
孩子接过花灯,略有些失望地瘪了瘪嘴。
“爹啊,每年都画这一个,出点新花样儿不好么?”
他笑笑:“始终如一才好。”
上元节是唯一可以解了宵禁的一天,但出于乱世动荡故,即便解禁了,街上也冷冷清清,仅有几个匆忙赶路的夜归之人。
一点,都不像过节。
路两旁的房屋中透出稀稀拉拉的灯火,昏暗无力,让人看了恹恹欲睡。
周循一手提着花灯,一手牵着父亲的手,小乔默默地走在两人身后。月光映得雪地一片凄然惨白。
“爹,再讲一遍你小时候的故事吧!”
大家都不说话,周循觉得闷得慌,便要求再听一次早已熟记于心的故事。
“循儿!”小乔在后面低低的警告了他一声,生怕小孩子又揭起什么人的伤疤。
“无妨……循儿还是喜欢听舒城的事么?”
“恩!你们以前是怎么过上元节的?是不是把城里打扮得很漂亮?是不是有很多人?孙绍那家伙和我说,满街都挂着花灯,是不是真的?他又没亲眼看到过!不过哪来的那么多花灯啊?爹,都是你画的吗?”
周循扬着脸看着父亲,和父亲身后不尽的天宇,觉得很难想像满天都是灯的样子。
三个身影慢慢地在雪地上走着,孩子提着橘黄色的花灯,黑白的山水上几点鲜明的红,烛光柔柔笼罩着那烽火山河。
“爹,你小时候有好朋友吗?”
“好朋友?”似乎很久都没有听到过这样单纯简明的词汇了。他低下头看着周循,不禁一笑。
“对!很好很好的好朋友,就像……大概就像我和孙绍那样好吧。”
他踟躇了一下,还是点点头:“应该算是……有的吧。”
“真的吗?!”周循突然兴奋起来,抬头对上父亲的双目,“那你们也像我和孙绍那样总是打架吗?”
“呃……打架?”他愣了一下,“这么说,你和绍儿经常打架吗?”
周循说漏了嘴,挠挠头:“也不是……经常打……谁让他老是仗着比我大就欺负我!”
孩子的腮帮气得鼓鼓的,周瑜看了好笑,就伸手朝他脸上弹了一下,那腮帮立时就瘪了下去。
“不过也不要紧啦!他爹死的真早,他也挺可怜的,他一定是嫉妒我有爹所以才欺负我。爹,以后我们对那家伙好一点,好不好?”
“爹,我真喜欢孙绍那家伙,”周循兴冲冲地说着,还跳了两步,“虽然总是欺负我,但他也总是会留好吃的给我,孙绍那家伙不像我,有弟弟和妹妹可以陪着玩,他就一个人,一天到晚多没意思啊,所以我以后想多和他在一起玩,我真想一直一直都和他在一起玩,这样他就不用总是一个人对着墙说话了。”
小乔轻叱一声,但没有起什么作用。
“爹,你小时候和你的好朋友也一直在一起玩吗?”
“啊?恩,是啊……一直都在一起……”大概是不忍扫了孩子的兴致,他如是说道。
“那现在也在一起吗?”周循又问。
他有一瞬间的失神,但很快就好了,手搭在周循的肩上:“在一起,爹和他……永远都在一起。”
“太好了!”周循拍手道,“那我也可以像爹一样,和孙绍那家伙一直在一起了,是不是爹?等天下安定了,大家就又可以过上元节了,到时候我一定拉上孙绍一起,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他说的满天的花灯,要是没有,我一定要好好教训他,和他再打一架!爹,到时候我一定赢他!”
听了这话,他突然莫名地大笑起来:“当然,当然,我周公瑾的儿子怎么能比他的差!”
语落,身后的小乔却不知为何地抽泣了一声,然后又默默低下了头。
他侧了侧脸,收起不小心流露出来的一瞬怅然,对周循说:“循儿你记着,男儿当以国为家平天下,切不可像乃父一样……”
突如其来的严肃,周循也一下小心翼翼起来,问:“爹,您不是很了不起的将军么?为什么不可以像你一样?孩儿一直把您当作榜样的啊!”
“江山留瑜不住,瑜只为一人而战。”
像是在自言自语,周循睁着清亮的眸子瞧着突然沉静下去的父亲,悄悄握紧了手中的花灯。
“呵呵……”周瑜忽地又一笑,摸摸孩子的头顶,“那你可要和绍儿一起好好努力,赶快平定这天下,否则看不了花灯,你可没得机会揍他了。”
“当然了!”孩子还是喜欢活跃的气氛,声音又高了起来,“到时候爹和娘也和我们一起去看花灯!我们都会活很久很久的,到时候我也给我的儿子画花灯!让他和孙绍的儿子比打架!
“爹,肯定是我们赢,对不对!”
“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孙绍的爹,听他娘说,他爹长得可好看了!打仗也很厉害!就是死得太早了。爹,你们认识不?你们谁长得好看?谁打仗厉害?”
“循儿,好好走路,别多话……”小乔上前去拉过周循,拽到自己身边,“不可以再……”
“小乔,”周瑜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睛有点红红的。
周瑜觉得很无奈:“哭什么呢……过节要高高兴兴的才对……”
走了许久了,从城东走到城西,孙府的大门渐渐入了眼帘。
“爹啊,”周循打量起手里的花灯,“虽然老是一个样子,但爹画的花灯确实好看,孙绍那家伙肯定又要嫉妒我有爹了!”
仗剑红尘破长空,黄云裂尽天际流。倚风挽歌,瑶琴曲阙挑剑看。怅惘归,忆何人,纵马天涯,江山如画,少年误白首。
“上面怎么还有字?写的什么啊?”
话音未落,寒风骤起,灯烛微一摇晃,燃燃烧尽纸上千峰,火星点点,缓缓寂灭。
是时,四下悄然无声,惟见漫天星斗,一地月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