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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1、盐湖沉梦 ...

  •   第二日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雨不大,但是使天气倍显阴冷,勃勃坐在帐中烤火,叱干阿利进来,“小王子,有人叫给东西给你。”
      叱干阿利是叱干他斗的儿子,年岁跟勃勃差不多大,机灵伶俐的一个小子。
      “给我?”勃勃看向他手中布疋包裹。
      阿利点头,将东西给他后径直跑到火架另头去添羊粪:“烧大点,真是冷死了!”
      勃勃打开包袱,愕道:“谁叫你给我的?”
      “刚刚碰到的一个人,带着围头,挺和善的,说托我带一下,他就不进来了。怎么了,什么东西,有问题吗?”
      未等话音落地,只见勃勃把包裹塞在怀内,一冲而出。
      阿利挠挠头:“怎么回事?”
      密密丝丝的雨里,远远瞅见一人披着大衣,头上围着遮雨的拢头,正戴上裘帽,准备上马。
      他顾不得淋湿了,冒着冷风寒雨追出去,手拉住马缰,四目一对,果然是那个人。
      “你……你……怎么来了?”
      说话时,那雨向下淋着,由他头发直到身上,由他身上直到鞋上、袜上。
      青年道:“你可不冷么?”一边将裘帽取了,盖住他的头。
      他偏开,于是青年的手尴尬地停在半空。勃勃从怀里掏出软甲来:“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不要!”
      他一把把包裹掷到泥水地里,雨唰唰的冲着。
      青年走过去将软甲捡起,细心用袖子擦干净:“这是天蚕甲,刀枪不入,你穿着。”
      勃勃呸:“你自己留着罢!”
      青年叹气,目光似乎在说,何必如此。
      勃勃说:“你胆子够大,敢独身来——”
      青年打断他:“淋着雨啦,赶紧回去罢。”
      说完上马。
      勃勃愣住。
      青年从他手中抽出缰绳,勃勃说:“我喊人了……”
      青年微笑。
      “我真的喊人了!
      青年俯身将软甲重新押入他怀中,“以后,自己珍重。”
      鞭绳一扬,骏马扬蹄而去。

      勃勃看他离开,终于没有开口;把包裹几次作势欲扔,也终于没扔。淋了好久,雨似乎也停了,他才记得迈开腿,没走两步,几个孩子轰地从围住的一个帐子散开来,呱啦啦大叫着,杀人啦,杀人啦,兰阏氏杀人啦!
      在他们身后,又窜出一些成年男人和女人,带着惊慌的神色。
      狗狂吠。
      勃勃混沌的思绪一惊,等赶到时,事情已经结束了。
      秃发蝶查躺在地上,头发散乱奄奄一息,原来就很白的脸现在更白,比雪还要惨白的一种颜色。她有一个细长的白颈子,弯曲着,像垂死的天鹅。
      刘卫辰也赶来了,他顾不及一旁苻兰缕,大声喊秃发蝶查的名字。
      听到单于叫她,秃发蝶查睁了睁眼睛,嘴唇动了动,好像要说话,但到底也没说出什么话,然后眼睛闭上,死了。
      刘卫辰把手托起她的头,吓人的沉闷后,他猛地站起,双眼闪烁着火红的光芒,反过朝苻兰缕就是一记响亮的耳刮:
      “你干恁好事!”
      苻兰缕的脸一下被打偏歪,旁边两个粗壮的婆子扶住:“阏氏!”
      苻兰缕挣开她们,嘴唇哆嗦着,却在笑:“我就是把这个贱人打死了,怎样?”
      暴怒的单于又是一铁掌,这次苻兰缕直接扑倒在地,嘴角鲜血缓缓流下。
      她慢慢爬起,“你打,你继续打。”
      单于抡圆手臂,第三次力掴。
      苻兰缕挣了两挣,没挣起来。旁观的人看不见她的脸看不见她的神情,只看见她削薄的背,挣起又跌倒后突然剧烈的抖动,兰阏氏忽而大笑,“你干脆打死我好了,反正我活着也没意思!”
      刘卫辰喘着粗气:“蝶查哪里惹到你,你这个疯妇!”
      “疯?疯也是你逼出来的!今天干脆实话告诉你,你也不必猜了,拓跋王姒那个女人,也是我害死的!”
      单于看着地上这个鼻青脸肿的女人:“你说什么?”
      “我说拓跋王姒是我下药毒死的!”
      单于飞起一脚,女人惨叫一声,撞到了案几,撞到了火架,直直砰地撞到撑帐的木梁,才停了下来。
      了无声息。
      她像死狗一样蜷成一团。
      闻讯赶来的格温朝小王子看一眼,那头红发大蓬大蓬地鬈起,少年面色凝穆如铁。
      “咳……咳……”
      两名粗妇如惊醒般,便要去搀,单于暴喝:“站住!”
      粗妇索索。
      刘卫辰向围观的人走来,大家纷纷避开,他取下壁上挂的粗大皮鞭,踱至地上女人面前。
      “把你说的话再重复一遍。”
      他说。
      苻兰缕没有抬头看他,全身上下已经让她疼得没有半分力气,男人以为她使诈,皮鞭毫不留情的自空中划过一道既狠又亮的咝响,凌厉的朝她身上招呼下来。
      她凄厉而短促的叫。
      众人倒抽一口冷气。
      “说不说?”
      “呵……”
      鞭影接二连三,“说不说!!!”
      “如……如果我大秦仍在,岂、岂……容你如此欺我……”苻兰缕断断续续。
      “大秦?”刘卫辰目中无半毫松软:“如果你不是大秦公主,你以为我会纳你?”
      “好,好,到今日你终于说实话了,”苻兰缕垂着头:“你娶我是为你们铁弗,你对我好是为你们铁弗,勃勃才五岁你就把他送到长安还是为你们铁弗!那你告诉我,你讨厌我呢,你讨厌我……也是为着你们铁弗吗?”
      刘卫辰只有一句:“说!”
      嘡一下鞭子眼看落上她才弓起的背脊,红发少年扑出,那鞭子毒蛇吐信般烙在他肩膀。
      不是亲身经历不知道有多么痛。
      鞭如铁,噬心焚骨。
      把喉间狂涌而出的咸意压下,他吞住喉咙,挡在苻兰缕身前:“放了她。”
      “滚开!”
      他不让。
      刘卫辰懒得多言,照着一鞭子下来,鞭子擦着勃勃扬起的手臂飞了过去,犁开一道血沟。
      就在同时,苻兰缕半跪起身体,带血的手指扒住木梁,一个血印一个血印的,居然立了起来。
      众人无不怔住。连刘卫辰,再次扬起的鞭子也停在了半空。
      她用尽全力,一下子扯住他衣襟,右手两个指头,顺着他蹀躞带上的盘刀始,从从容容往上,摸到领脖子边上貂做的围脖止,什么也不说。
      刘卫辰攒眉,推开她。
      她却死死抓住,“可我是那么——那么喜——”
      刘卫辰终于将她剥拉开,这次轻而易举,她訇然倒了下去。
      临死她也没看儿子一眼。
      临死她的瞳仁里,只映着那个她爱之深亦恨之深的男人。

      一位阏氏按礼以土礼厚葬。
      一位阏氏被扔到山里风葬。
      到死单于也没原谅兰阏氏啊……
      就在人们私下议论纷纷的时候,魏国士兵如鬼魅般出现在峡谷中。
      消息传来,所有议论立止,刘卫辰赶紧将部众集合,建起木栅,拉起马匹,堪堪准备好,黑色的大纛已经到了对面。
      魏国的军队有条不紊,木根山的崎岖难行仿佛根本阻挡不了他们,该占什么位置该据哪个路口,一切上头都有明确的指示。
      铁骑鸦鸦,鸣鼓钲钲。
      “那个手持八丈槊,驱我前锋兵将如群狼之驱群羊之人,是为何者耶?”刘卫辰问向直力鞮,眼光沉沉地盯住十几丈外之敌手。
      “禀父王,此人乃拓跋珪之堂兄拓跋虔。”
      刘卫辰颔首,又指另一人:“彼身高三尺许、力过三牤牛之辈,复是何人?”
      “莫那娄部首领莫题。”直力鞮的目光紧紧咬住战场:“听闻他可顿餐三岁牛。”
      “壮士乎!”刘卫辰叹息,再发现一人:“额为青铜额兮,口为铁凿口,如此凶猛无敌之人,却是我们的对手!”
      直力鞮顺着他看过去,原来是长孙肥。
      对手……对手……他的视线越过兵戈交攘的战场,望向远处战车上的秃黑大纛。
      看不清主帅面容,但他可以想象得出那人脸上是一副什么神情。铁岐山一战,代来城放行……犹如猫戏老鼠般、似乎总是淡笑的嘲弄神情。
      拓跋珪!他忽然重重往下一拄,手中长镋深深插入地里。
      刺拉!
      “大王子!”随从惊呼。
      刘卫辰瞧他一眼,若有所思地,看向他身后。
      “勃勃,过来。”他道。
      少年沉默地走到父王身边。
      “孩子……”刘卫辰轻轻念着,抬手抚过他头顶,耳垂,在后颈处停住。良久道:“父王一直在等你来跟父王说说话,但是……你没来。”
      “我——”勃勃张了张口,感觉父王目光重似千斤。微微垂眸:“没什么好说的。都过去了。”
      “哦——”刘卫辰长应了声。
      眼前明明是千军万马在厮杀,可观战处却寂静如死。
      “你长这么大,大半时间都不在我身边。”自言自语的开口,刘卫辰道:“你母亲很怨我,你怨不怨?”
      “不怨。”
      没有丝毫犹豫的回答,让刘卫辰有些诧异,探究似的瞧了勃勃好一阵子,才慢声道:“不怨就好,不怨就好。”
      旁边一道呼吸越来越重,像终压抑不住似的,直力鞮开口:“你以为大家都是瞎子吗?那个魔头对咱们赶尽杀绝,却偏对你处处留手……哈哈哈,说起来大哥还要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呢!”
      格温微微皱眉,无声搭住他臂膀。
      直力鞮浑是笑,只对勃勃道:“好弟弟,你要看清楚,你是匈奴人,他是鲜卑人,自古势不两立!咱们以前杀过他多少人,他现在又杀了咱们多少人,其中血债永远也勾不清!我是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恩怨,但就不晓得要是弟弟得了诛杀此贼的机会,舍不舍得下手哩!”
      天空阴且沉。所有人的目光都射向他,或讥诮,或冰冷。
      勃勃轻喘了口气,蓦然抬头,重看向父王。
      刘卫辰一楞,眼底飞快地闪过什么,尔后露出标准父亲式的一笑。
      强力压下心里的感受,十多岁的少年以少见的冷静恭声:“父王,大哥,勃勃自始至终是铁弗人,以前因不知情形,所以与乌——拓跋珪有一面之交,既是世仇,从今往后断不会再有瓜葛。”
      “人家可是很看重你呢,你舍得?”
      “大王子这话有意思,”勃勃冷笑,反唇相讥:“他怎么想怎么做是他的事,难道也由我承保?”
      直力鞮哼哼:“怕就怕说得动听,见了面又是另一回事。”
      “行了住口。”刘卫辰深深看小儿子一眼,对直力鞮道:“都说已经过去了,休要再提。”
      直力鞮拔出长镗,朝勃勃道:“走。”
      “干什么?”刘卫辰喝。
      “让他跟我一起上战场,且看他说的是真是假。”
      “胡闹!”刘卫辰道:“他还没试过手,你让他去白白送命?”
      “父王,人总有第一次,他也不小了,这次不上——”直力鞮刻意缓声:“以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机会上了。”
      刘卫辰道:“退下!你父王还没死哪!”
      直力鞮吐口唾沫:“好,好,那我上,我上总行了吧?”
      他半笑不笑地,看勃勃一眼,满是鄙视。
      勃勃的手攥紧成拳,“我上。”

      呵气成冰,寒气侵骨。
      有的人从马上飞下来,被砍掉脑袋,或拦腰变作两截;有的人全身血红,拎刀狂叫长生天佑我,一个顶八个,最终不支倒地;还有的互相扭在了一起,你一拳,我一拳,掐喉咙,使肘子……这一战打得异常激烈,木栅被冲上了天,铁弗的营帐一度被拓跋部众占领,但很快又被激起血性的铁弗反击回去……
      盐湖清澈的水染成煞红。
      然而铁弗的人是愈见少了。所有人包括单于刘卫辰都投入了战斗,勃勃身边本来护卫的十余人,渐渐变作七个,五个,三个,一个。最后,他带着腿上臂上大小创口无数,碰到长孙肥。
      长孙肥先楞了一下,就在楞的时机,左右已经哇哇冲上来,长孙肥一声暴喝:“抢什么抢,老子来!”
      旋即放慢马速,送上一斧。
      这当口,这斧头,勃勃分明从出手至展开,每一式都看得极清楚,脑中已计算出该怎么腾挪怎么跳跃,偏偏身体不听使唤,硬是僵滞不动。
      他心中苦笑,却奈何不得。
      长孙肥的面色骤然变了,他吼一声,只是招式已老,勃勃但觉那斧削面而过,他一眨不眨,带起的风撩动几根发丝,无声而断。
      “主上——”巨汉对他身后喃喃。
      是他?他来了?他想,心中泛起莫名情绪。
      正在这一刻,又有利刃风声而来,他转头,一刀当胸而过。
      自小到大以来,他经过多少事,却只此瞬,最不敢相信。
      微微抬头,那人手中仍握着阴山錾刀柄,眉间微紧,神色却与常无异。
      他又往下看看那伤口,正正心窝位置。
      其实倒也不觉这一刀如何疼痛,果然不愧阴山錾,半滴血也不出。
      忽然之间各处创口似乎都狰狞起来,仍不是痛,是冷。
      如果可以,他宁愿选择千刀剐万刃钻,也好过此刻这般,从心头至指尖,如坠冰窖。
      ……
      他在千军万马里喊他。
      他带他去各部唱颂歌。
      他抱着那块冰,手冻僵了也不松手。
      他……
      他曾以为他与他之间,嘻笑怒骂打打闹闹也就是了,却不知何时,他无声无息进驻他心间。
      大抵是真的,大抵是宿命。
      铁弗与拓跋,互不见白头。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31章 盐湖沉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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