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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2、游方乐僔 ...

  •   穆崇一生,绝少回头去看发生过的往事,他只喜欢向前,再向前,所以旁人很难得听他讲他回忆过什么。仅有的几次里,唯一比较抒情的一次,是初见拓跋珪。
      “时至今日,我再未见过一个眼睛生得比主上还好看的人,配着一双修俊长眉,斜斜一睨,懒洋洋的,波澜不惊的,却偏捎着一股睥睨天下的气概。”
      “眼睛?”很久很久以后的孙辈问。
      “是啊,眼睛。从一个人的眼睛呀,你就能看出他是盗贼草莽,还是帝王气象。”
      “主上——就是那个坐在很高很高的座位上的人吗?”
      “是啊,他站得太高了,以致于,天底下所有的人都不得不仰视他。”
      心有所悟,或许就是那刹所有的感觉罢。
      他看他带着拓跋仪进来,领着奴真,介绍舆龙姬阿那嬛姐妹,一派全是自家人的景象。
      “舆龙姬(阿那嬛)拜见贺兰夫人。”
      “快起快起,”贺兰姜满脸笑容的去扶她两姊妹,赶紧去倒奶茶,一面对拓跋珪道:“珪儿,这位是穆崇,你阿爸的兄弟,快来见过。”
      “穆叔。”拓跋珪笑着过来,叩胸行礼。
      边上穆凛真很兴奋地道:“旁边的是奴真么,拿了三项头名的那个?还有舆龙姬姐姐,你太棒了!”
      奴真与舆龙姬笑笑,舆龙姬道:“明日还有摔跤顶羊,厉害的多着呢。”
      穆凛真道:“可是草原上能骑善射的就如牛羊一样多,能拿三项真的很厉害呀。”
      奴真咳了咳,往拓跋珪的方向走去。
      拓跋珪正在帮贺兰姜调奶酪,见她跟着奴真过来,又见奴真不擅应付的样子,笑道:“你也很不错啊,拿了俯马拾物的第一。”
      小姑娘正为偶像不搭理自己觉得扫兴,一听这话眼闪闪亮起:“你怎么知道的?”
      拓跋珪又朝她挤挤眼。
      穆凛真立时对他好感大增:“喂,你叫什么名字,阿gui?哪个gui?乌龟的龟吗?”
      拓跋王姬听了大笑,穆崇道:“凛丫头,不许没大没小,叫哥哥。”
      拓跋珪摆手:“没关系没关系,”又一本正经对小姑娘道:“我叫拓跋珪,玉珪的那个珪,这是我弟弟,拓跋仪,礼仪的那个仪。”
      “那我也叫你阿珪可以吗?”穆凛真问道。
      “可以。”
      “阿——”珪字没出口,她看见了一蓝一黑两只不同颜色的瞳眸,张大嘴。
      拓跋仪淡淡瞟她一眼,撇过头去了。
      她的嘴仍旧没合上。
      “怎么了?”拓跋珪顺着她视线,瞬时明白了怎么回事,却不点破,依然笑问。
      “没、没什么。”她嚅嚅,瞄到小口喝奶茶的阿那嬛,拗口道:“你弟弟,呃,还有阿那嬛都长得好好看呢。”
      “是吗?”拓跋珪把奶酪加到茶里。
      “这弓是谁的?”另一头于桓看到了紫胎弓,惊讶地问。
      “怎么了?”拓跋王姬道。
      于桓将弓拿起,细细看着,抚摩着,眼睛越睁越大:“好俊的一张弓!柘木为干,以牛为角,以鹿为经,以鱼为胶,连缠弓的丝线——夫人,这弓是您帐子里的?”
      贺兰姜笑道:“不过普通的一把弓,哪有你说的那么好。”
      “那——”于桓转一转眼,“夫人把它给了我罢。”
      贺兰姜还是笑:“这弓是仪儿用的,我可作不了主。”
      “——他?”于桓一指拓跋仪。
      若说拓跋珪用,他还信几分,可若是拓跋仪——这小孩不过六七岁吧,用这弓?打死他都不信!
      穆凛真走过来,试了试,抬个角就没劲了。于桓连忙将弓拿远些,道:“你别压着了,这弓在一般人能举起已不错,要想张开,恐怕要能拉一百二十斤的虎力才行。”
      “你能拉开吗?”穆凛真毫不客气的问。
      于桓脸红了红,“恐怕还不行。”
      穆凛真嗤了一声:“那你要它做什么,拿回去炫耀咧!”
      于桓道:“我、我以后多练习臂力,总有一天是能拉开的!”
      奴真也被吸引过来了,他从于桓手中接过弓,掂了掂,“确实好弓。”又瞥一眼拓跋珪,后者正和拓跋仪坐在一块,拉着弟弟的手不知在干什么。
      感应到他的目光,拓跋珪抬起头来,看看紫胎弓,一笑:“那真是阿仪用的呢!”说完又把头低下去了。
      他再看向拓跋仪,男孩的眼眸低垂,长长的睫毛覆住了那一双让世人觉得邪异的妖瞳,此刻他就那么坐着,半噙笑,有一点儿不敢动、很乖的样子。
      微笑!奴真一震,相识拓跋一家这么久来,他似乎并未见过拓跋仪对他微笑过。当然,有可能是他把注意力集中放在了拓跋珪身上,所以很少再去关注什么人,例如这把弓——于桓说得没错,这确实是一把好弓,夸张点说,百年难得一见。他没见过最出名的“燕山脊”,所以无从比较,但这确实是他活了十几年来所见到的最为出色的一张弓,他甚至都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拉得开,而拓跋仪——他真的会射箭?而他从不知道?
      他走近两兄弟面前,凑过去瞧他俩到底在干什么,只见拓跋仪右手拇指下围了一截熟皮子,拓跋珪正用鹿筋一圈圈帮他系住。
      “做什么呀?”他问。
      拓跋珪得意地:“它叫‘指韘’,我发明的,你想想,戴上这个,以后拉弓时大拇指是不是就不会那么疼了?”
      奴真道:“去,茧子早练出来了,还用这个,太晚了吧!”
      拓跋珪叫道:“你给我点面子行不行?”
      “好好好,我晓得你宝贝你弟弟,行了吧?”
      拓跋珪满意的点头,打个结,对拓跋仪道:“感觉怎么样,会不会不习惯?”
      拓跋仪摇头。
      拓跋珪把他手掌摊在自己掌中,左右看看,喃喃道:“好像丑了些——”
      奴真笑:“可不是?你瞧他手指又细又长,骨节好看得很呀,你偏要帮他裹个啥东西上去,跟受伤包扎似的,要我说你还是算了吧。”
      “真的吗?那——”拓跋珪搔搔头。
      拓跋仪把手收回去,“哥,没事,挺好的,我喜欢。”
      奴真道:“肯定不习惯——呀!”
      拓跋珪一脚把他踹开,习惯性勾住自家弟弟肩膀,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听见了没?你呀,就干看着去吧!”
      奴真一掌挥过来:“看你个头!就那丑玩意儿,送给我我还瞧不上哩!”
      “嘿嘿嘿,注意点儿,你是一族之长啊,不要在大庭广众之下随便打架吧!”拓跋珪拉着拓跋仪哇哇避开。
      奴真闻言,瞅见作壁上观的舆龙姬姐妹,目瞪口呆的于桓跟穆凛真,不知是笑是拦的贺兰姜穆崇等人,打个咳,重新坐好。
      “那个——”穆凛真尚未从偶像幻灭的打击中回过神来,问:“你、你还是须卜族的族长呀?”
      “唔。”奴真再咳一咳,没看见我正努力恢复作为族长的威严么!
      穆凛真噗哧笑出声。于桓道:“我还是不信——”
      舆龙姬道:“你别信不信了,开春那会儿阿珪救我们时,他就用那个破过冰。”
      于桓转向她,舆龙姬点头表示肯定,于桓疾步走到拓跋仪跟前:“你拉开我看看!”
      拓跋仪接过,食指尖托住,将弓旋了两旋,道:“我不喜欢别人乱动我的东西。”
      “咦?”于桓没反应过来,仍道:“你不拉开,我不信。”
      拓跋仪低道:“我要你信作什么。”
      拓跋珪看看这个勿忸于部的第一顺位继承人,指指帐角两个石墩道:“你去试试把它们提起来,一手提一个。”
      “什么意思?”
      “阿仪呢,每天会提着那两个东西蹲在地上围着帐子跳三圈,你试试。”
      于桓望着那两块起码几十斤的石头,不敢置信地:“蹲在地上?跳?”
      “嗯,不过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现在嘛——”他摸着下巴,有模有样地问弟弟:“好久没见你跳了,呀,不会是跳不动了吧?”
      “哥!”任谁都瞧得出来的假装惊慌的模样让拓跋仪又笑。
      这一笑,正正让于桓看见,呆了一呆,要说什么竟忘了。

      清晨的草原,不显生冷。绯红的太阳从远山后探出小半个头来,绽出些微红光,似乎还不想驱走满缀碎星的深蓝天幕。
      穆崇破天荒地起了个早,可能是因为昨晚没喝点小酒的缘故,他想。钻出帐子,抻个懒腰,稍远处的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
      一骑在追一只雕。
      雕在天上飞,马在地上跑。
      莫不那骑士想这样射一只雕下来?他饶富兴味的揣测着,有点难度呀!
      片刻,骑士搭上了弓;再片刻,骑士翻身仰射,弓破响处,飞翼坠空。
      “好!”他激动地大叫出来。
      “我知道了,薛采哥哥说的射箭最厉害的那个人,原来是他。”
      “凛丫头?”他回过头去。
      穆凛真一副睡觉打扮,眼角犹有些惺忪,眼神却是定定的。
      “你怎么出来了?”穆崇道。
      “我睁眼没见到你,所以出来找你呗,没想到看到拓跋仪——爹,他好厉害!”
      “是啊,跟你同岁的孩子……看你还敢不敢到别人面前老是自夸。”
      “他真的跟我同岁吗?一点也不像。”
      “那当然,你以为有几个小孩能天天这么早起练箭——咦,拓跋珪也出来了,这些个拓跋兄弟,真是让人不敢小觑呀。”

      “哥,你去那儿?”拓跋仪勒住马,问。
      “木骨闾萝要回乙弗部去了,我去送送。”
      “你不是不喜欢那些巫师的吗?”
      “她还不算巫师哪。再说,她人挺好,如今要走了,一个女孩子在这边无亲无故的,咱既得了消息,总得帮衬帮衬。”
      “哦,知道了。”
      确实是没几个人送行,不过木骨闾萝似乎一点都不在意,相反还喜滋滋地为即将要回去见到姐姐而兴奋不已。总之,一切与拓跋珪原本以为的离别相距甚远,只差没被她变成欢送会。
      “走喽!”送走木骨闾萝,拓跋珪与众人打吆喝,不可避免的对上了刘华虤。这位翁主快速的看他一眼,又快速的扭头开去,仿佛不认识的样儿。拓跋珪从未想通过她到底哪儿看他不顺眼了,也不想主动找不自在,上了马便欲走。
      “等等。”
      得,他朝西边看看,敢情今天太阳要换个地方出来,她居然主动找他说话?
      免不得摆正姿势端正态度,转头自认挺严肃地问:“翁主有事呢?”
      刘华虤驱马过来,但并不与他并排走,总是靠前一些儿,也不吱声。
      一段路后,拓跋珪纳闷起来,想想还是随便找个什么话题:“不知以后还见不见得着木骨闾呐。”
      刘华虤鼻子底下哼了一哼。
      拓跋珪道:“翁主啊,我没得罪过你吧,每次见面都没好脸色瞅的?”
      刘华虤道:“那有啥,有人给你好脸色就成呗!”
      “你说谁?”
      “你自己心里清楚。”
      “不清楚。”
      “装什么呀,刚刚不是还惦记着以后见不见面?”
      拓跋珪才明白:“你说木骨闾啊?大家不都是朋友嘛!”
      “那你跟她做朋友好了。”刘华虤一拍马,呼溜着走了。
      拓跋珪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这还让人有理说不?
      “当——啷”,“当——啷”,一声连着一声,风铃的声音忽然响了起来。
      拓跋珪循声而望,一匹青马载着一个人踽踽出现在视线中。
      “阿弥陀佛。”僧人立到他跟前,双手合什。
      风铃犹在锡杖间跳跃,发出悠远鸣动。
      “阿弥陀佛。”他对施一礼。
      僧人面上现一丝惊讶,随后微微一笑:“贫僧法号乐僔,敢问小施主,此处可是独孤部驻地?”
      “正是。”
      僧人似乎放下心来,“多谢施主。”
      看他好像要去找刘库仁,拓跋珪叫住他,道:“独孤部不尚佛法,他们崇拜的是萨满教,大师——”
      “没错。你是干什么的?”
      斜地插出一个声音,拓跋珪转头一瞧,刘华虤不知怎么又回来了。
      “贫僧想为一窟化缘。”
      “化缘?”刘华虤重复道。
      佛教自西方东传以来,因为时日尚短,加上梵经语言不通,故而普及未广。刘华虤有此一问,是真的不懂,她只觉得眼前这个人打扮怪异,潜意识里生出股抵抗意识。
      “贫僧发愿于敦煌之地、莫高之山凿一千佛洞,广播善缘。”
      “千佛洞?那与我伯父又有何相干?”
      “阿弥陀佛。若部落大人肯修一窟、肯凿一洞,将是无量功德。”
      “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刘华虤皱皱眉头:“不过我看你张口闭口什么佛啊什么窟的,如果想让我伯父改信那个,我劝你还是免了,去了也白去。”
      乐僔再笑一笑,低声念号,既不赞同,也不反对。
      “敦煌?”拓跋珪道:“是玉门关外那个敦煌吗?‘但愿生入玉门关’的那个关外?”
      “小施主去过?”
      “没有。听说那儿可是沙漠之地呀,你要在那个什么莫高山上凿一千个佛像?”
      乐僔点点头。
      “你一个人……办不到吧……而且为什么要做这样艰巨的事?”
      “贫僧曾在山上见到异象,菩提显灵,千佛俱现,故尔立此宏愿。有生之年,尽力而为矣。”乐僔缓缓说着,形容憔悴,但眼神声音却非常有力。他问:“小施主信佛么?”
      拓跋珪摇摇头。
      刘华虤在旁边露出丝笑意:“他是信萨满的。”她有些明白心底那股抵抗意识从何而来了,这个怪人是来和他们神巫争地盘呢!
      “是吗?阿弥陀佛。”乐僔合什行礼,表示要走了。
      拓跋珪道:“这边不行,你可去贺兰部试试,辽西公主像是信佛的。”
      “多谢。”

      僧人骑着青马走远,锡杖又荡出一阵阵响声,在草原上显得格外悦耳。
      刘华虤聆听着它渐渐消失,才道:“你对那个佛挺了解的嘛!”
      “还好。”
      一会儿,她递过一样油纸包着的东西:“拿着。”
      拓跋珪接过打开一看,是一方茶砖,且是色极黑、极坚硬的俗称“石头茶”的最好的那一种。
      他马上还回去:“这要拿多少羊换呀,给我干啥?”
      “叫你拿就拿着呗!”
      “不要。”
      “嫌弃我了是不是?要是阿萝给你的你就肯收了是不是?”似乎有泪花儿在她眼眶里头转。
      拓跋珪不敢跟她犟了。
      “……我想去见见贺兰夫人。”
      “哦,这边。”唉,这就叫拿人手短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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