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92、宽恕或恨 ...

  •   之后接连几天,天气大变,初春的阳光没明爽几日,竟然飞沙走石温度骤降起来,昨日晚间居然还落了一层雪。勃勃再没见到拓跋珪,虽说好吃好住一直供着,但老窝在房里不是他风格,这天终于耐不住,出了门。门口两名女奴有些惊讶,但想到上头没吩咐禁足,便未阻止他。
      真是冷得要死,他裹一裹身上皮裘,四处看探。盛乐皇宫,号称皇宫,比之巍峨大气的长安群殿,相差不可以里计。勃勃一路行来,打量着灰不溜秋的墙啊胚的,连连摇头。
      “主上到底怎么了,我瞧他不对劲得很哪!”不远处一个大嗓门入耳,教人想不听见都难。
      “有什么不对劲的,不是很正常嘛。”接话之人十三四岁,相貌普通,不过一身衣服倒是鲜艳非常。
      “你以为他是你,点把事就喊死累活的。”大嗓门哼哼,转头对身边光头道:“长孙,你觉得呢?”
      光头没答话,他一侧有个瘦瘦高高的青年人开口:“是不太对,政务虽多,但一连数日不出门,也是少的。”
      “啊,他这几天都没出门吗?”鲜艳服饰的少年问。
      青年点头:“吃也吃得甚少。”
      大嗓门道:“我就说嘛,整个人瘦了一圈!”
      “嘿,拓跋虔,没看出来你观察能力变强了阿?”少年摸着下巴:“我以为他是太忙了呢。”
      “忙也确实忙,”青年道:“但他好像拼了命在忙。”
      少年叫道:“难道发生了什么大事?刘显或刘卫辰要来打我们了?”
      “若是这类事,他不会不说。”青年摇头:“昨天叔孙特地进去长谈,并没有找出原因。”
      “奇了怪了,到底是什么事,叔孙跟他可算无话不谈哪,问二翁君?”少年建议。
      所有人皆拿眼睛瞟他,那意思是你有信心你去问好了,少年甩甩头,觉出是有点更不靠谱,眼珠子转转:“要不我去跟姑姑打听打听?”
      大嗓门,也就是拓跋虔拍他肩膀:“小弟!何必惊动夫人,干脆找安叔得了。”
      “这主意好。”光头冷不防迸一句,青年也表示同意,拓跋虔正要显摆一下自己也是有头脑的,门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众人呆住。
      一个修长而笔挺的身影,一个疏远而淡漠的声音:“各位有什么没商讨完的,到远一点的地方继续,可以吗?”
      “阿、阿仪——”喉咙一滚,拓跋虔硬将大笑咕哝成了他的名字。
      不知从何时起,他对拓跋仪的姿态,渐渐向拓跋烈看齐。
      “二翁君,对不住,我们先走了。”青年马上得体的表示。
      一伙人以奔马的速度从勃勃身边一闪而过,带起烟尘滚滚……临了勃勃还听那花衣少年嘀咕一句:“这二表哥的气势——怎么比主上还足啊?”
      勃勃一听,翘翘嘴唇,朝拓跋仪瞧去。不想后者也正看他,微冷的,带点研利的目光。
      他的眼睛非常特别——勃勃现在才发现,一黑一蓝——在它们不注视你的时候,你还不会有这么强烈的感觉,而当被它凝视,有如被蛊惑,又仿佛被视透内心,有种无所遁形之感。
      果然很有压力啊,勃勃顶住,一边想,怪不得刚才那帮人个个怕惹的样子。不过他很奇怪,这种具强大威慑力的眼神,应该只有他父王啊、苻坚啊这种浸淫了几十年的老头子才练得出来,所谓不怒而威一眼神就把你打趴下那种,拓跋仪又是怎么做到的?真的是他听拓跋珪而不是拓跋珪听他的吗?
      拓跋仪打量够了,收回目光,回到房里,轻轻把门合上。
      拓跋珪正伏在案前,他实在是倦极,就那么趴着睡了。
      拓跋仪不敢移动他,连日来拓跋珪的睡眠极浅,几乎每次只要他一想把他给挪上榻,他就立刻惊醒过来,摆手道不用。
      “没想到这种性子,到人间竟半点未变。”他拿起一条毯子为他盖上,虽是气叹的语气,但动作却十足小心,轻柔异常。
      他蹲下来看他的脸。
      “你是在为那只凤凰伤心么?……不过一只凤凰而已,以你的身份,实在不值得啊……”
      拓跋珪突然抬起头来,他吓了一跳。
      “你说什么——?”凤皇?
      拓跋仪不露声色,他的眼睛一点一点掠过兄长头顶,又一点一点移回:“我说——你长白头发了。”他轻轻一动,转眼指尖多出一根发丝。
      萧萧的,华发。
      拓跋珪站起身,看也没看那白发一眼,掬把冷水把脸洗了,头也不回道:“去把勃勃带来。”
      “你还是要找那地方?”
      “军队编制得怎么样,”拓跋珪岔开话题,“你知道,那是我们做任何事的保证。”
      “放心,以千人为大队,百人为分队,十人为小队,各立千夫长、百人长、什夫长……虽然目前人数并不多,但以精为要。”
      “很好,他们以后便是我们的亲兵,且以宿卫军称之吧。记住,行事切记低调。”
      “明白。”
      自代复兴以来,拓跋珪大封部落首领及亲贵,以长孙嵩为南部大人,叔孙普洛为北部大人,分治部众;以张衮为长史,贺兰悦、拓跋遵、叔孙建等为外朝大人,安同为治民长,贺兰小弟作传令丞,初步形成中枢机构。然而,看似附属部落数以百计,拓跋珪心内却明白,自己对他们的控制远非爷爷什翼犍时期可比,众人津津乐道的包括拓跋自己在内的“帝室八部”中,拓跋宗族竟无一人;而贺兰一直以来作为大部,隐隐有地下国王之势。
      他忽而想起穆崇那句话:勿惮初难。
      念及穆崇,他问:“莫那娄部和勿忸于部安顿得怎样,我得见见莫题和于桓。”
      “你终于想起他们了?”拓跋仪笑:“他们由拓跋遵安抚住。不过那个穆凛真——”他警觉地抬头。
      屋瓦被掀开一隅,一双亮晶晶的眼正注视着他。
      “凛真?”拓跋珪讶道:“你怎么跑上面去了?”

      一番折腾后,穆凛真与勃勃一起进了屋。
      “门外有卫兵守着呀,不让我进!这个人就提议我爬墙了。”穆凛真指着勃勃。
      之前因为白马事,穆凛真还以为勃勃是敌对方的,后来才晓得少年用辣椒迷她的白马纯粹是因为她让他受了惊。
      “我那是有急事呀!”凛真辩驳:“你可差点把我害死了!”
      “那我管不着。”男孩子耸耸肩。
      凛真想揍人,可对着那么漂亮的脸蛋又揍不下去。
      ……
      拓跋珪说:“穆叔呢,经年不见,我正说跟他好好聊聊。”
      “要问什么问我就好了,老爹正跟人玩嘎拉哈玩得不亦乐乎咧。”凛真从回忆中回神。.
      拓跋珪笑:“他倒是发掘了新资源。说起来,穆叔不是跟随我表叔,怎么……”
      “梁眷叔?梁眷叔走啦,不在刘显那儿了,他一个人走的,我爹也不知他去哪儿了。”
      “那薛部与延陀部近来如何?”
      “他们一向四处游牧,这几年我也仅见过他们一面。哎,听说你复国,好多人听了都很高兴呢!”
      “是吗?”
      “独孤部里很多人都在说,要不莫题首领怎么会过来?”
      “他们说什么?”拓跋珪饶有兴趣地问。
      “好话也有,坏话也有,不过你小心,刘显好像并不高兴。”
      “那是自然。”
      停了一停,拓跋珪转向勃勃:“额上的伤果然消不掉,待会儿我去找‘无名异’。”
      勃勃没答,被掐脖子的气可不是随随便便就消的。
      “慕容冲是你姐夫。”拓跋珪又道。
      “还不笨。”
      “你姐姐叫刘嬿嬿。”
      “得了,你都知道了,问这么多干嘛。”
      “我问你,把凤皇从墙头推下去的是谁?”
      “真烦人。”
      “他有个儿子,儿子现在在哪儿?”
      “你跟我姐夫是什么关系,你对他这么关心。”
      “回答我的问题。”
      “嗤。”勃勃冷哼一声,掉头就走。
      “回来!”
      勃勃充耳不闻。
      拓跋珪脸色铁青,对准少年没伤的半边脸就是一巴掌。
      啪!
      “……你打我?”
      “认真回答别人的问题,不止是对别人的尊重,也是对你自己的尊重。”
      穆凛真在一旁看得傻眼,印象中大翁君从来不曾如此彪悍。她有些惊慌的看看拓跋仪,二翁君似乎没有避嫌的意思。
      “你是个什么东西!”勃勃爆发了,从生下来他还没受过如此奇耻大辱,脸上火辣辣的,他心里也火辣辣的,冲上前一把抱住拓跋珪的腰,要将他甩倒在地。
      可是别看拓跋珪没有摔跤手的身形,却有摔跤手的体魄。他下盘稳住不动,反手扭住勃勃双臂,低身,在穆凛真的惊呼中,凌空把人翻了过去。
      房中再次响起啪的一声。
      勃勃重重摔在地上铺的毛毡上。
      腰像要断了似的,胳膊也很痛,眼泪快要流出来了,勃勃咬住牙,睁大眼硬让它们流回去。
      “起来。”拓跋珪伸出手。
      “……”
      “这样就认输了?”
      “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我等着那一天。现在回答我,凤皇的儿子在哪儿?”
      “——被杀了,跟我姐姐一起被杀的!你满意了吧!”
      拓跋珪倒退半步。
      拓跋仪给穆凛真使个眼色,两个人悄悄的退了出去。

      “瞧瞧,这腮帮子肿的!”
      城中医馆,老医士托起少年的下巴颏看看,摇摇头,转身进内屋捣鼓半天,用布托了块亮晶晶的东西出来:“拿去,敷着!”
      勃勃一看:“刚下雪大冷的天,你让我敷冰?”
      “对喽,包管好得快!去吧去吧。”老医士不由分说按到他掌中,挥挥手。
      勃勃一激灵,冰块够冰的,抬手就想扔掉,老医士怪叫:“别介别介,这可是特地掺了消肿的药水冰起来的,可不普通!”
      勃勃冷笑:“你骗谁呀,我要把它挨脸上,到外边风一吹,非得粘住了皮更痛不可。”
      “你你你——”老医士吹胡子瞪眼,旁边拓跋珪连忙付了钱拉他出来:“你就试试也无妨。”
      勃勃没吱声,把冰块从左手换到右手,天寒地冻,一会儿两手全给激麻了。
      正生恼怒,瞧走在前头的拓跋珪转首看他,扔手:“拿着!”
      拓跋珪完全平复了情绪,苦笑一笑,接了过去。
      出了内城要爬一个大土堆,上去是一大块平地,有人踩出来的小径。两人爬上去,勃勃道:“到这里来干什么?”
      “啊,转到外城来了?”拓跋珪四顾望望。
      勃勃不禁白他一眼。
      拓跋珪远眺南方,怔怔出神。
      勃勃知道那是长安方向。他想,这个人跟慕容冲到底什么意思?说是熟人吧,自己未尝听慕容冲提起;可要不熟,这人表现出这样一副大受打击的样子干什么?
      莫非……他也曾为他所迷,是膝下之臣?
      啧啧啧啧,可惜呀,瞧他一口一个凤皇叫得亲热,那凤皇可从没把谁放心里过。
      “嘿,那不是主上么!”远远有人招呼。
      勃勃与拓拔珪回头,瞅见一个亭子,顺着青石铺的台阶走过去,贺兰悦正在亭中自斟自酌。
      “见过主上。”他微笑站起。
      拓拔珪摆手:“在外不必如此。”
      贺兰悦便不多说什么,摆上酒盏,执起酒壶,“来一盅?”
      “好。”
      “这位小兄弟也试试?”
      勃勃刚张口,拓拔珪就道:“他受伤了,不能吃。”
      “谁说,”勃勃不客气地在石凳上坐下:“我自小就吃惯酒的,只不过看你这小酒小瓶,嫌不过瘾哩!”
      贺兰悦笑:“这是汉人特别是南边的吃法,不是吃,而是品。”
      “管它那么多,倒一杯咂咂。”
      “不行。”拓拔珪阻止。
      勃勃道:“你又不是我老子!管东管西,烦!”
      “管得到的,我就要管。”拓拔珪对贺兰悦道:“只你我两个杯子就够。”
      “喂!”勃勃气极,嚷:“你这个乌龟臭王八蛋!”
      贺兰悦呵呵:“主上,这小兄弟比我家那儿子还没大没小哇。”
      拓拔珪当然不跟小屁孩儿计较,只将一杯干到底,又陷入了思绪,浑不理勃勃。
      贺兰悦在一旁续杯,也不再说话。
      勃勃把能骂的脏话轮番骂了两遍,骂到第三遍的时候他也无力了,最最让人气愤的是被骂的居然从头到尾不接招,半点反应没有,实在是没见过比这更无耻的了——他唾:“简直就是缩头乌龟千年王八憋不出个鸟屁!”
      还是没反应。
      “我决定了,以后就叫你臭乌龟、臭王八!”
      嘴里气壮山河,眼角还是忍不住悄悄瞥一眼拓拔珪的反应,有反应了,有反应了——他想,终于忍不住了吧——然而结果却让人傻眼,因为那反应根本不是对他而是对贺兰悦的,魏王问:“舅舅,你说,当一个人被另外一个人伤害的时候,宽恕是不是一定比恨好?”
      敢情从开始到现在他就是白费工夫!勃勃瘫倒桌面:“还真是个深得躲避精要的乌龟啊啊啊啊……”
      贺兰悦想一想:“要看是什么样的伤害吧。”
      “如果是那种无法宽恕的伤害呢?”
      “无法宽恕的?”贺兰悦倒满酒。
      “唔,譬如涉及到男子汉尊严、让人抬不起头来的……”像凤皇那样的事。
      贺兰悦看看外甥,“如果是那样,当某些事发生了,我们当时无法以死来摆脱,事后又无法改变,我们合当跨道坎,跨过去了,仍无损我们后来再作为男子汉的尊严。也许我们心中会有对旧事的伤疤,如果无法宽恕,那么就恨好了。”
      “可是恨意会主宰一个人,甚至毁了他!”
      凤皇就是那样的吧,后半辈子,全部活在了对苻坚的滔天恨意里,从此他的一生,就只剩下了恨。
      “不,我说的可以恨,是指让人有可以支持下去而不崩溃的力量,恨的能力不要太多,不需要多到你去打击报复对方,而是让你有勇气离开一个可能不断伤害折磨你的人。我们需知,人生沉浮很正常,实在不是什么不堪的事。”
      “人生沉浮很正常,不是什么不堪的事?”
      勃勃拍掌:“哈,我知道了,你还掂着我姐夫呢!所以我就说他是笨,要是我,过去了就过去了,管别人想那么多!”
      “这小兄弟说得是!”贺兰悦拊掌:“真正聪明人,都是调头转开,从头再来。”
      拓拔珪不再说话,埋头灌酒,直到把贺兰悦带来的酒全部喝光了,他略略摇晃的站起来,“走,到城内酒肆继续!”
      “已经喝了很多,主上,还是回去罢。”贺兰悦扶住他。
      “就是,这里简直把人冻死。”勃勃跳起身。
      “不行,不行,再去喝!”
      贺兰悦这时才注意到拓拔珪一直放在桌下的左手,惊道:“主上,天这么寒,你拿块冰干啥?”
      拓跋珪含糊着没答话。
      勃勃也消声。
      贺兰悦赶忙架住人往坡下走,进到外城一家酒肆,堂中间架的火堆使人顿暖,拓跋珪边叫着继续喝酒,边还不忘找人端碗来把冰放进去,嘱道:“搁个边角儿的地,小心别化了。”
      小厮连声应去,贺兰悦真是又气又笑,把他放下,拓拔珪一把去抓桌上酒碗,可发现举都举不起来,原来左边五个指头都已经冻僵了。
      “呀!”贺兰悦拧眉,连忙唤店厮打盆水,小子端来热气腾腾的水,贺兰悦骂道:“你个不受用的!怎能先用烫的?换冷的上来。”
      勃勃道:“用不着大惊小怪——”
      “时间久了指头会被冻掉的!”贺兰悦严肃地说,小心将拓跋珪弯曲僵硬的左掌放进冷水里,又道:“你也是,难道麻了也不理?”
      拓跋珪赔错:“是我不懂。”
      贺兰悦叹了口气:“快激激。”
      勃勃忽道:“冻成这样,你不晓得扔了它?真是——”他低低念了句什么,听着像骂人的话,贺兰悦不满道:“我看小兄弟肿了半边脸,想来冰块是给你用的吧!主上这样好意,你怎么反而怪他?掉指头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我难道故意想他掉指头的么!”勃勃一拍桌子站起来,“也不看看这脸是谁打的!”
      “好了勃勃,是我不对,没人怪你,快坐下。”拓拔珪又朝贺兰悦道:“他还是个孩子,什么也不懂。”
      勃勃看看他浸在水里的手,终于还是坐了下来,撇撇嘴,“看来不疼嘛。”
      拓拔珪微笑,“不疼。”
      疼的在心里。
      凤皇,凤皇。

      我竟连你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