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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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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平元年,夏五月。
城郊,寒钟观。
屋外飘风骤雨,足足半日,举目望去,处处水注如流,更兼隐隐闷雷声自天际传来。于是天地间便是一片风雨之声,愈发衬托出屋内之静谧闲逸。
案上燃着风炉,炉上汤已沸腾,水泡急涌,水沫飞溅。有两人隔案相对。一者青衫广袖,神气冲和,正是当朝国舅,言阙言侯爷;另一者与国舅爷差不多年纪,白衫乌巾,做寻常文士打扮,腰间仅系以素带,无纹无饰,显然并非朝堂中人。
文士接过言侯亲手调制的茶汤,闭目轻嗅,赞道:“当今之世,久不见此古法,不意侯爷竟是此道高手。”
言侯微微摇头,叹道:“不过是无聊时游戏之作罢了,以此道教授本侯那人,方可称得上真正三味手。”
他不欲再谈此节,转了话题道:“衔之从南来,还是从北来?”
文士道:“从京城来。”
“喔。”言侯似是饶有兴致,“不知京城中,有何新鲜事?”
文士道:“七皇子娶妃,可算新鲜事?”
言侯扬眉道:“喔?”
许久之后,他脸上神色方渐渐回复先前平静,只道:“两三年前,今上就有意为他聘妃,因他屡屡推脱,才迁延至今,不意竟是在这般局面下——确实是新鲜事,有意思,有意思得很啊。可知是谁家女郎?”
文士道:“是永兴魏氏的女公子,姿容甚美,其父名浚,官至诸暨长,其祖名铮,官至括州刺史。魏浚早逝,魏氏女于乡间操持家务、抚养幼弟,颇有令名,想来,便是因此得了静嫔娘娘青眼吧。”
言侯思忖片刻,方道:“原来是魏文献公之后人,既是冠族之后,必定是含章秀出的淑媛,静娘挑这么个人,是用了心的。”
却不提魏铮这一支早已败落多年。靖王母族已是低微,如今再看看妻族,就更加不成助力。为求儿子能够隐于朝堂,静嫔倒也称得上用心良苦。
文士自然明白旧主言下之意,可他心中颇多疑窦,并未因此稍解,便又道:“可在下尚有一事不明。七皇子少时,称得上性情中人,便是这些年,在下远在边陲,也都听说他与……与祁王殿下,与林氏,情义甚笃。如今那桩祸事……方不过半年,他竟有心思娶妇?”
言侯双目微阖,淡淡道:“他自然是没心思的。本侯猜测,多半是静娘教训了他一通,告诉了他,为什么他此时此刻没这份心思,便就是为什么他此时此刻非要结这份亲事。”
文士默然片刻,叹道:“可怜那女子。”
言侯闻之一哂:“造化为工,谁不可怜?时也运也,皆是命中注定。便是衔之你,难道就敢说这辈子全无怨悔吗?”
文士正襟危坐,肃然道:“有悔,无怨。殿下与我的道并不相同,我从一开始就是知道的。但即使如此,殿下也是崔某此生所能想见的,最好的主君。”
说完,将碗中茶汤泼洒于地,道:“以茶代酒,借花献佛,承侯爷雅意了。”
言侯凝视窗外雨幕,许久,方转头对上文士视线,微笑道:“即使他驱逐了你?”
文士点头,亦微笑:“即使他驱逐了我。”
言侯继续笑道:“可惜本侯却没衔之这份洒脱。悔不在当下,怨却在三十载前,铸九州之铁,终成一错,事已至此,又该如何挽回?”
文士怔愣良久,再抬头时,眼中已有泪下。
他避席,连连叩首:“侯爷珍重。”
雨声渐消,天光渐明,汤已止沸,茶已冷,言侯信手泼去残茶,道:“多谢衔之,特意来听我这番痴妄言。茶已饮,雨已停,你我就此别过,不必再相见了。”
文士最后一次额手伏拜:“侯爷珍重。”
他仰起头来,道:“来日侯爷若有驱遣,只需一封书信投往松山书院便是,崔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言侯颔首道:“本侯记下了。”
白衣文士撑着一把竹伞,于道观门口久久驻足,回首,终是去得远了。
静室内,言侯自取了卷《清静经》,倚着隐囊,合着窗外淅沥雨声,细细阅览。有仆役进屋撤去茶床,他并不抬头,只吩咐道:“派个人回京一趟,跟郑管事说一声,往靖王府上送份贺礼,照着常例来就是,不用再问我。”
贴身伺候的老仆跟了他二十余年,耳濡目染之下,倒是得了言侯爷几分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的真传,乍听这么一句无缘无故的命令,也并不多嘴,手下不停,神色不动,只应了一声:“是。”
言侯又翻了一页,自言自语道:“新婚燕尔,我这当长辈的,是该送份礼过去。”
他的视线渐渐从书卷上移开,移向窗外,移向一个足以远眺金陵城的方向,静默许久之后,唇线轻轻一抿,扯出个似有若无的笑容,似讥诮,似无奈,却终究仍是静默。
长辈的祝福并未惠及那对新婚燕尔的夫妇。
靖王妃魏氏,这个十五年后被追封为温惠皇后的女人,据靖王府的旧人私下回忆,确实如她的谥号所彰显的那般,温柔贤善,宽和容裕,具备这个时代人们所能想到的一切可归称于“贤媛”的美德——可惜却并没有母仪天下的幸运。
婚后不过一载光阴,因一场突如其来的寒疾,年仅十七岁的靖王妃悄然病逝于一个草木萧疏的深秋的夜晚。
靖王为亡妻守制一年后,上表陈情,自请出镇晋州。
或许是有感于赤焰逆案后北境军防空虚,确实需要一位重号将军坐镇;又或许是因为,在那经年累月的漠视与打压后,天子那颗冷硬如石的为父之心,也终于有了一丝丝的松动。
——承平三年秋,天子下诏,迁靖王督晋、冀、相、卫四州诸军事,假节如故。
渡江,越淮,出泗平关再往北,纵马跑上三日三夜,方能抵达国朝北疆一带。靖王府一行人离京时,金陵城尚算秋季,待到卫州地界,北疆已然入冬了。
漫天飞雪,簌簌无声。似经年旧景,恍然入梦而来。
靖王乘马行在队伍最前,不知想起什么,忽而扬鞭遥指天际处,感叹道:“好大雪。”
众皆莫名,不敢应声。
靖王一声冷笑,续道:“也不知其下埋过多少忠臣骨,折过几把将军剑。”
左右闻之一凛,便只能更低、更低地埋下头去。
姑且还算是年轻气盛、未尝于边疆风沙中磨砺过锐气的年轻皇子犹不解意,扬手重重一鞭,胯下骏马霎时间绝尘而去,将一干人都撇在身后。靖王府诸将这才反应过来,连忙促马跟上。官道上一时间蹄声阵阵,只见这一行人犹如旋风过境一般,前后相继,缀连不绝,直奔北方、更北的方向而去。
此后十年,便只见朔风烈马,便只见黄云堆雪,金陵城中诸多纷扰,都与那靖王萧景琰毫无干系了。
随着皇帝年事日高,朝中请立太子的呼声也愈发高涨。待到承平六年,大概皇帝也自觉无法再拖延下去,终于下诏,以立长为名,册立二皇子萧景宣为皇太子。
但与此同时,皇帝亦毫不掩饰地继续表露出对五皇子萧景桓的宠爱与器重。朝堂上,太子、誉王各拥党羽,相互攻讦的局面,未曾因东宫之正位而稍减分毫。
——这一切的一切,一直延续到元佑四年的那个秋天。
元佑四年,秋十月。
一驾马车无声无息地驶入金陵城中。
马车前,左右翊护的那两名贵族公子,城中百姓大多识得,一个正是那宁国侯府长公子,两姓之子萧景睿,另一个,自然就是那言国舅膝下独子,言侯世子言豫津。
这两位公子皆是皇亲国戚,自幼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两人行在一处,那是金陵百姓司空见惯的风景,但那马车中人一路上未曾露面,究竟是什么个来头,可就猜之不透了。
那时候只怕任谁都猜不透,这个人的到来,会在金陵城中掀起一场怎样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