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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第三十七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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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将之人,战场上出生入死无算,往往能淬炼出一种野兽般的直觉。
就好比现在,在与那个羸弱文士视线相交的一瞬间,萧景琰便意识到,这个人绝对不会如霓凰口中说的那般简单。
这是一种突如其来、毫不讲道理的认知,或许是因为那个人的眼神——隐藏得太深,太玄妙,太过意味深长,仿佛隔着江水上缱绻的碧波,以及碧波上缭绕的雾岚,而在那些重重叠叠的遮障之后,是一种近乎刻意的柔顺与平静,刻意到足以掩去那些看见的看不见的所有的波澜。
必定隐瞒着什么,不是个好人。萧景琰简单粗暴地给出了断论。
比较让人气闷的是,霓凰居然帮着他刺了自己一句,且正中要害,让人根本无法还击。很久很久以后,萧景琰才迟钝地回味出自己当时为何失态——那本该是林殊专享的待遇。
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切美好尚未转化成伤痛之前,他,林殊,还有霓凰,他们的共处模式大多数时候就是这样的。林殊同自己斗嘴,霓凰在旁边帮腔,任一人都比自己口才便利十倍,加在一起更是足以挤兑得自己无话可说。待到他假装生气或当真生气地走开了,林殊却总有办法找到自己,继续嘻嘻哈哈地调侃他,或者不那么规矩地扳着他脸颊,蹭下一个安抚性质的吻。
这是他们之间的秘密,那个被他们保护得很好的小女孩并不知晓。如今小女孩已经长大了,成长为统领十万铁骑的南境女帅,在沙场上褪去了温软天真,磨砺出一身的铮铮傲骨。年少相交之人,在他心中自有一份特殊地位,难得回到这金陵城跟自己打上个照面,居然为了这么一个不相干的外人,饶有兴致地拆起了自己的台。
萧景琰的反应确实称不上得体,虽然他本来就不以捷悟见长,但撂下一句近似赌气的话之后揽着孩子转身就走……也实在太没有天家气度了。本以为霓凰在背后指不定怎么调侃自己,没料到刚转过前面拐角,风向一变,将那句话清清楚楚地送到自己耳边:“我也等着看。”
尾音微微上扬,语气里居然是货真价实的好奇,还有好奇之外,那些似有若无的打趣与期待。
萧景琰冷冷一笑。
不过是个狂妄自大的江湖人而已,霓凰怕是看走眼了。
——这是萧景琰在梅长苏面前的第一次失态,不幸以及更加不幸,亦不是最后一次。
萧景琰没把这桩遭遇放在心上,也没把那个故弄玄虚的妄人放在心上,直到几天后,他听戚猛以一种大街口扎摊说书的语气,跟自己绘声绘色地描述起了宫宴上那一幕。
“……那苏哲就当着北渝使臣的面,说是,给他五天时间,好生调/教一番,就能靠这几个孩子击败那百里奇。殿下,您说这世上是不是有什么法术啊?三个小孩儿,那身板捆一起,还没我老戚的胳膊粗呢,还都没练过武功,区区五天,怎么可能办到?”
彼时萧景琰正拆阅封邑上送来的信件,闻言皱了皱眉,道:“哪里听来的消息?”
见靖王殿下似有责难自己道听途说之意,戚猛顿时急了,狂拍胸口道:“听禁军的兄弟们说的,绝对是真事儿。那苏先生啊,听说是个真有本事的,身边一个小小护卫,都能在蒙大统领手下过上百余招呢。”想了想,又补充道,“那三个小孩儿都是蒙大统领亲自去掖幽庭挑出来的,不会有错。”
萧景琰手下蓦地一顿。
“掖幽庭?”他抬起头来。
戚猛茫然地点点头。
萧景琰眉头紧锁,若有所思,片刻后,却又匆匆拣出张笺纸,援笔写下数行小字,折上两折递给戚猛,吩咐道:“将此笺交予卢长史,跟他说,府中其他事务都放一放,先办这桩,两日之后给我答复。”
戚猛简直好奇得百爪挠心,然而再借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拆看笺上所言究竟为何,便只能捧着那张宝贝便笺,百般纠结地去寻卢长史了。
两日后,长史卢彰是如此向靖王殿下回告的。
“殿下可曾听说过这首诗,”卢彰道,“遥映人间冰雪样,暗香幽浮曲临江,遍识天下英雄路,俯首江左有梅郎。”
萧景琰愣了愣,果断道:“没听过。”
卢彰无奈地笑了笑——要不是早摸清了自家主君的秉性,他都能被这语气吓得跪地请罪了——便只道:“殿下素不挂心江湖事,没听过也正常。这是九年前,峭龙帮帮主束擎天初见江左盟宗主梅长苏后,给出的评价。”
于是便因案为凭,以指作划,大略讲了讲江左盟这些年的行事,最后说到,今岁中,太子、誉王前后求得琅琊阁锦囊,争相去廊州延请那位梅宗主为自己帐下谋主,不料双双扑了个空。原来梅长苏早已化名苏哲,随萧景睿、言豫津两位世家公子进了京城,现下便侨居于宁国侯府。
萧景琰把这些消息在脑中一桩桩过了个趟,最后只轻声念了遍那人名字:“梅长苏?”
卢彰拱手道:“正是。”
萧景琰不在乎那人叫梅长苏还是梅短苏,他在乎的是,那人究竟想干什么。
只为了掖幽庭外的那个赌约吗?思虑周全之人,行事大多有其缘由,应不会逞这一时之快。
想利用庭生的身世做文章?萧景琰自恃还算遮掩得挺好,那些蛛丝马迹早就被他抹得一干二净,没那么容易被人翻出来说道。更何况,若真是奔着这桩事而来,一纸飞书送往御前便是,犯不着如此迂回。
若是为了搅得自己寝食难安……萧景琰望着窗外夜色,自嘲一笑,那他倒是成功了一半。
他看得出来,那位梅宗主如此行事,一是为了引起自己注意,二也有个展露手腕的意图,就好比商贾们当街叫卖,总要先将手上货物吹捧一二,方能引来买家。只是萧景琰无论如何都想不通,想不通自己身上有什么可拿来与人交易的东西,更想不通梅长苏为何如此自信,觉得能与自己坐而论贾,坐而论沽。
而且,那五日之约,梅长苏究竟有没有必胜的把握?
若他没有,那这一局,赌得可就太大了,赔上的可是大梁的脸面,以及江左盟十年累积下来的声名。若他有……萧景琰思索之后,更觉心惊,不过短短数日时间,竟能谋划出这么一场大戏,其心机,其手段,其背后暗藏的江湖势力,可见一斑。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能做到因势导利,已是不易,而那个梅长苏,显然是造势的一类人。
不过,既已身陷势中,又有什么可畏惧的?任他天罗地网,大可仗剑而出。
数转念间,萧景琰已然拿定了主意。
他想,明日还是得往宁国侯府递个拜帖,为了探望庭生,也为了看看,那位梅宗主,究竟想要做些什么。
庭生在宁国侯府过得很好,离开掖幽庭不过短短几日,整个人的精气神都焕然一新,临走时,甚至有胆量转头冲萧景琰露出一个笑容。而那个笑容里,竟然隐约能看出几分祁王当年的模样。
萧景琰心里一软,戒备了一整晚的心防,居然因此塌陷几分。
他想,不管梅长苏所作所为究竟为何,若是真能借此机会救出庭生,无论如何,他也算欠了梅长苏一份人情。
然后他发现,自己想得还是太少了。
那人确实是个赌徒,赌得是这天下间最大的买卖,压在盘面上的,是他的,和他的,以及他们周围所有人的身家性命。
后来萧景琰回想起他们之间的第一个约定,总是控制不住地去想,母亲一眼就看穿的事情,为什么自己竟然毫无察觉。
明明都已经说出来了啊,居然就这么被人轻轻松松地糊弄了过去。
——“你我素不相识,我心性如何,你怎么会知道?”
当时梅长苏是怎么回答的?赌注?
确实是在赌,赌的却不是他萧景琰心性究竟如何,而是他梅长苏能否按部就班,能否全身而退,能否潇潇洒洒来,潇潇洒洒去,不给大梁的新任天子留下一丝一毫的多余挂牵。
世上竟然真有人能狠心决绝至此,对人对己都不留半分余地。
可惜他当时全然没注意到这段小小插曲,他就只记得那人怎样神态自若,怎样不动如山,怎样冲自己朗月清风地一揖一笑,然后说出那石破天惊的话语——
“我想选你,靖王殿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