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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第四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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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奉敕主审柏案的靖王萧景琰再度驾临刑部大堂时,尚书齐敏已然换了张面孔。
要人给人,要物给物,一应事务安排得妥妥当当,一桩上干国政、下系豪族的大案,制令起来意外地如臂使指,前后不过二十来天功夫,赶在年前就结案封卷了。因是皇子代君父主审,案文亦得以绕过中书省,第一时间就由靖王本人呈递御前。
结果却出乎随行法司之预料。
靖王殿下为求早日了结此案,这段日子可谓焚膏继晷,夙夜不懈,其情其状协审司官们都看在眼中,记在心里,本以天子必有厚赏,没想到却只不过轻飘飘一句夸赞而已。反倒是一旁的誉王无功而受禄,虽说誉王也确实没添乱……但也仅仅就是没添乱罢了。
如此不公,便是如壁上观者亦觉齿冷。
刑部主司蔡荃生性狷介,当即便要出列谏言,却被靖王一个眼神按了回去。此人犹不解意,一出武英殿便抱怨起今上的厚此薄彼来,与行者虽不敢如他那般直抒胸臆,却也都心有戚戚然地点头附和着。
靖王反倒不以为意。
冷落和打压他早在十余年前就习以为常,若是此时此刻还为这等小事而不忿,他萧景琰也就不是那个隐忍多年亦不曾低头的萧景琰了。
不过他倒是有些理解梅长苏那日所言了——这桩案子再怎么得罪豪族,经由己手的毕竟是切切实实的宪务,所结交的也都是切切实实的能吏,他想要自军职转衔朝政,这第一步固然艰难,却总归是要迈出去的。
而一旦迈进这庙堂之中,要想抽身而退,怕也是不可能了。
——谁又当真想过退路?
彼时誉王已从武英殿追了出来,在那高高玉阶上急切呼喊:“景琰,你等等我。”
蔡、韩等人齐齐行礼告退,萧景琰绷了绷脸上神情,勉强压下心头厌恶,一脸漠然地转过身去。
“应该去给哥哥嫂嫂请安的。”他最后说。
那日梅长苏登门拜访,除了明言庆国公一案背后利害干系之外,亦给了萧景琰一份名单,一份三省六部中,可供结交之人的名单。名单上多是些人微言轻的中低阶京官,四品以上要员只沈追一人;六部之中,又多是吏、刑、户三部官吏。
梅长苏是如此向他解释的:“礼部迂阔虚浮,工部事冗位卑,得之无益。殿下在军中已是声望昭著,再与兵部司吏交通,不说东宫或誉王,只怕养居殿就要第一个生疑。此三者,殿下所不取也。户部沈追,殿下已经识得,楼之敬卷入人命官司,户部尚书一职很快就会出缺,届时沈追上位,户部自有一番人事变动,未雨绸缪,正在此刻。至于刑部与吏部,还请殿下借着审案的机会,一来相交,二来品察,三来……也给这些人多一些立功的机会,让他们在御前留个好印象。这些都是聪明人,既知殿下有心拔擢,来日又怎会不投桃报李呢?”
萧景琰自然能领会梅长苏所言之意,这般行事,倒也没越过他底线,只是心中仍不免存有疑窦:“沈追的机会已是难得,怎么刑部和吏部也会有出缺?”
梅长苏淡淡一笑,避重就轻道:“短时间内还不会有事,殿下先办庆国公的案子吧。”
转眼间年关将至,萧景琰终于明白了梅长苏当时隐去的那半句话。
就在他雷厉风行审结侵地案的这段时间内,朝堂上又是一番不大不小的动荡。
吏部尚书何敬中之子何文新在妓馆与人争风吃醋,当众杀人,死者是文远伯世子,又有纪王爷出面作证,齐敏有心袒护亦开脱不得,案子结成铁案,拟判秋决。何敬中膝下就这一个宝贝儿子,悲痛之下一病不起,吏部少了这一根主心骨,又赶上年末铨选的忙碌时景,顿时乱成了一锅粥,弄得誉王焦头烂额。
东宫那边也不讨好。越氏虽借着年终尾祭的东风恢复妃位,还没得意几天,就被朝堂辩礼的结果抽了一耳光,就连太子本人,庶孽身份亦被人翻出来再三强调,当真称得上颜面扫地。
辩礼之后,陈元直上书乞骸骨,天子未做挽留。
然而越氏到底是已经复位了——萧景琰本以为霓凰会为这个结局恼怒,没想到女将军却表现得极其淡然,只道:“也好,这下子若是我再上表求归,陛下也该准许了。”
萧景琰便问:“你打算什么时候离开京城?”
“明年三月吧,至少也得等到清明谒陵之后。”霓凰眨眨眼睛,玩笑般反问道,“你呢?”
萧景琰顿了顿,道:“大概会多留一段时间。”
他不能如实相告,亦不愿欺瞒。他想,霓凰何其聪慧,应该已经猜出自己言下之意了吧。
果然,霓凰看着他,久久不发一言,最后却笑了笑,道:“君勉力。”
萧景琰郑重道:“多谢。”
他留意到了故友眼中那一抹欲言又止的哀凉,却不明白那究竟为何而生。他只觉得,大概是自己的所作所为所思所求,或多或少地让霓凰也觉得失望吧。
便也不再多问。
宫宴上人多眼杂,并没太多时间留给他们私下交谈。霓凰很快就被皇后请去叙话,随女官行去前,她最后望了萧景琰一眼,压低了声音匆匆道:“苏先生像是生病了,你不去看看他吗?”
萧景琰微微一愣——我为什么要去看他?不,不如说,霓凰为什么觉得我应该去看他?
他还没来得及问出答案,霓凰的身影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萧景琰还是想再见梅长苏一面的。
这段日子他与梅长苏推荐的官员多有往来,相处得甚是融洽。一来,这些人多是因为既不愿阿谀东宫,又不愿党附誉王,这才多年来郁郁不得志,功无赏,过必罚,难以擢升高位,与萧景琰本人的境地倒是颇有相通之处;二来,他们本身也多是能吏、纯臣,就品行和才干而论,倒也很是让他敬重。
一来二去,倒是令萧景琰有些困惑了:梅长苏究竟是如何发掘出这些人才的?又为何如此笃定自己能与他们相处愉快?
似是天意作巧,沈追无心中一席话,竟让他疑虑稍解。
那日他们谈起淮南七州今岁的旱灾,沈追感叹道:“旱涝之后秋收不足,淮南向来少有大熟,民间亦少余粮,米价怕是要飞涨了。”
又道:“臣外放翼州刺史之时,也曾遇到过这般情景。江左十四州,唯有震泽一带可保证自给自足,翼州本地多山水,少田亩,遇上天灾,更是要鼓励商贾周转货运。只是商人本性逐利轻义,稻栗虽源源不断运进翼州,米价却只见涨而不见跌,臣决意开州内仓储粮,低价售米平抑物价,又担心输血养奸,惠不及闾里。这时有仓邸吏向臣献计,说是可由官府直接输米至歉收地区贩售,又有人献上翼州当时各乡县物价条目,臣才能计算出各地应得配比。后来臣多方探查,得知那两人皆是江左盟帮众。倾一江湖帮派之力,或可治得一州,治得一时;但此法若要推行全国,还是得仰仗朝廷颁布法度,地方核算物价,多厢配合,统归常例,如此方是长治之法啊。”
货殖之道,萧景琰只一知半解,但沈追此法既然能在翼州试行成功,那么推广至全国应该也不成问题,只不过……
“现在恐怕行不通。”
沈追叹息道:“是啊,现如今,朝廷上下又有谁真正忧心百姓之饥馑呢……那位梅宗主身在江湖,心系民生,倒也称得上高洁义士。只可惜这般人物,亦不免随波逐流,可见这世上,到底少有濯缨之人啊。”
萧景琰一时便有些神色尴尬,还好沈追只以为他不乐闻党争之事,便把话题转开了去,再不提此节。
事后萧景琰回忆起他与梅长苏那屈指可数的几次会面,不是谈权谋,谈机心,谈利害,就是两厢试探,艰难磨合,各自划定底线,竟然从未探讨过经世济民的实务——可这人既然确有这般才华,又不吝把诸多能吏推至自己身边,为何本人却对此矢口不言呢?
或许就是自那一刻起,他开始对梅长苏此人生出了好奇——原本不应该存在的、彻底多余的好奇。其实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分神在意他人的行止了——哪怕仅仅是那一个闪念——若是他能够再敏锐些,便应当能明白过来,这其实是一个太过危险的信号。
说不清是有心还是无意,当萧景琰从母亲口中获知言后之病的真相时,第一反应便是告予梅长苏知晓。
自宫中回府后,萧景琰特意换了辆马车出门。
他生平只好武事,不爱风雅,舆服上向来能省则省,王府的马车也都制作得十分简朴——简朴到根本看不出是郡王所用。且朝中人尽皆知,靖王素来厌恶金陵世家的浮华风尚,除非大朝会或谒庙典礼,进出从来只骑马,不乘车,如此惯论,倒是方便了萧景琰这一刻瞒人耳目的想法。
却也把苏宅众人吓了一大跳。那位姓黎的管事连连致歉,称不知靖王殿下前来,有失远迎,忙不迭又恭恭敬敬地把这位不速之客引进了内院。
这是萧景琰第一次来苏宅,亦是他第一次见到一个病骨支离的梅长苏。
他自幼习武,自然看得出梅长苏确实有不足之症,对外宣称多病、需休养、不能见客之言,恐怕并非全是装腔作势。只是他没想到,这人当真卧病在床之时,竟然苍白憔悴到了如斯地步,整个人都像是一缕烟、一涡雪,拢在那身霜色衣袍里,风一吹阳光一晒,大概就能化开了。
萧景琰一时竟有些莫名其妙的不忍,见那病人竟还想挣扎着起身行礼,急忙抬手止道:“先生病着,切莫起身。”
念及对方那“密道修成之前少接触为好”的叮嘱,他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是暗中来的,无人看见。”
梅长苏似是松了口气,抬手指了榻边一胡床,待他坐下后,方客套道:“殿下过来,是有什么事吗?”
萧景琰心念一动,鬼使神差道:“我就不能来探病吗?”
梅长苏没回话,他脸上那副从来都温润谦和、恭敬有礼的神情似乎僵硬了一下,就好像万古不化的寒潭上裂开了一道似有若无的缝隙,隐约能窥见其下暗潮汹涌。
气氛有那么一瞬间的尴尬,萧景琰直觉哪里不太对劲,却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便还是敛了心神,正色道:“不过,也确实有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