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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第四十二章 ...


  •   在断壁残垣间看见梅长苏时,萧景琰竟然未觉得太奇怪。
      仔细想想,自己还朝三个月以来所遇到的每一桩大事,拨开那些重重叠叠的迷障之后,都能够隐约窥见梅长苏的身影。霓凰之事如此,侵地案如此,就连这私炮坊,梅长苏也是一早就知道的。
      “这次他又是来做什么的?”几乎是在望见那个白色身影的同时,萧景琰心中蓦地闪过这个念头。
      梅长苏是来向他剖析背后隐情的。
      听完后萧景琰只觉得胸中怒火翻腾。举目可见的疮痍景象,谋士口中缜密而冰冷的利害陈词,皆如同热油一般,一层又一层地添洒在这从烈火之上,灼灼愈烈。
      “只是为了加重打击太子的筹码,他们就能如此草菅人命吗!”他愤愤道。
      一个念头忽而从他心头闪过,太快了,快到他来不及细想,便听见自己脱口而出:“这也是苏先生为誉王出的奇谋吗?”
      梅长苏明显地愣了一愣。
      以他的机敏百变而言,这一个怔愣,几乎可以算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了——他极慢极慢地转头看向萧景琰,苍白脸色下,渐渐涌起两抹淡而又淡的血潮。
      “不是,”谋士的回应亦是冰冷,像是被刚才那句话戕伤得狠了,首次针锋相对地在主君面前剥落出情绪来,“这都是事情发生之后,我推测而知的。”
      萧景琰被对方语气中毫不遮掩的冷意激得一凛,兀自张了张口,却说不出话来。
      自己误会了,他心想,应该致歉的。
      可是看着梅长苏眼底的冷冽眸光,他竟有些控制不住地无措起来。只不过是个误会而已,说开就好了,他想,到底有什么好烦乱焦躁的。
      他咬咬牙,终于道:“是我误会了,望先生不要多心。”
      梅长苏垂下眼睑,神色寡淡地转身打量周遭情景,并没有回应他。
      场面一时便有些尴尬。
      好在长史卢彰恰于此时近前禀报:“回殿下,臣已清点完毕。除府内支出的物资外,军帐上共支出帐篷两百顶,棉被四百五十床。这些都是军资,要不要上报兵部?”
      萧景琰定一定神,道:“你不说我都忘了,虽不是什么大事,还是拟书报兵部一声吧。”
      卢彰一揖礼:“是。”
      长史刚转身走出两步,萧景琰突然听见梅长苏低低说了句什么——只两个字,混在四方拥拢而来的人声嘈杂中,微不可闻,要不是萧景琰的视线余光似曾扫见对方嘴唇翕动,几乎都要疑心是自己的幻听。他心中一动,转头又看了梅长苏一眼,梅长苏却始终低着头,不肯与他视线接触,神色亦是冷淡,似是准备就此缄口不言了。
      电光石火间,萧景琰确定自己应是没听错——梅长苏说的是,不报。
      “等等。”他叫住自己的长史,“现下场面混乱,人多事杂,就当是本王忘记了,你也忘记了。这批军资,先不用上报了。”
      卢彰看一眼主君,又看一眼主君身边那个白衣客卿,再次一揖,应道:“是。”

      回府时已近宵禁。
      金陵城在一百零八通暮鼓声中再度归于沉寂,颓坏的里坊已被封闭,伤者、无家可归者均得安置,枕籍于街的亡者早已收殓,巡防营接手了一应事务,戒严了周围街道,一桩弥天祸事,看起来已得到善后。
      而余震尚在这方沉沉如铁的天幕下蔓延着,无声无息,无影无形。
      听闻养居殿连夜宣召太子、誉王、柳中书、沈尚书,高府尹,以及若干悬镜司掌镜使入宫面圣的消息时,靖王的神情并没有任何变化。
      “做好你该做的事情就行了,”萧景琰匆匆行于廊下,头也不回地说,“这种事情,以后不用特意去打听。”
      卢彰疾步快走,勉强才能跟上主君的步伐,语声里已经能听出颤巍巍的喘音:“是。”
      “还有什么事吗?”萧景琰说。
      “那位苏先生……”卢彰说。
      萧景琰脚下一顿,侧头看了自家长史一眼。
      卢彰终于稍稍缓过一口气,四平八稳地续道:“臣有位表叔,在江湖上素有文名,跟……江左盟梅宗主亦以文学相交。眼下年节刚过,他人尚在京城,殿下……是否想要见他一面?”
      萧景琰皱了皱眉头,不置可否。
      “你安排吧。”他最后丢下这么一句话。
      卢彰立于角门之外,抱袖深深一揖,恭送着自家主君步入内院。

      萧景琰迈步进寝屋时,先被根光秃秃的树枝砸了一脸。
      寝屋明显有人进来过。窗户支着,凛凛朔风浸满整间屋子,地板上散乱落着一地碎花——是被人一瓣瓣蓐下来的,那个人显然很无聊,或许是因为他在等待着什么人——折花的少年几乎是在萧景琰推门而入的瞬间自房梁翻身而下,一脸不耐烦地扬起下巴,看向此间主人:“给你。”
      递到靖王殿下面前的是一本《春秋释例》。
      萧景琰满头雾水地接到手里:“苏先生让你交给我的?”
      他正思索着梅长苏特意派人送这么本书来是什么用意,没想到飞流连连摇头:“不是。弟弟。”
      萧景琰想了想,问道:“给庭生的?”
      飞流无比认真地点点头。
      萧景琰一时便有些哭笑不得。
      他想起白日里自己追问梅长苏,如此关爱庭生,是不是因为曾经认识祁王兄。梅长苏只不咸不淡应道:“殿下何出此言?我关爱庭生,当然是为了讨好靖王殿下您啊。”
      萧景琰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他听得出梅长苏话语里暗藏讥讽,知道对方气性未平,何况眼下也并非探究此事的最佳时机,便把心头疑惑暂且按了下去。没想到梅长苏转头就给庭生送了这么本书来……根本就是刻意而为之,就是在顺着白天的话头,明明白白挤兑着:看,殿下,我又来讨好你了,可千万千万不要怪我失礼啊。
      飞流自然看不出靖王殿下此时是如何的心情复杂着,等了大半日,好不容易完成苏哥哥交代的任务,他可是早想着回家了,当即就要原路返回——从窗户里跳出去——却被萧景琰抬手拦下了。
      “等一下,”萧景琰道,“劳烦替我带份回礼给贵上。”
      他亲去院中折了枝晚梅,交到飞流手上,道:“今日之事,是我先入为主……”本有心认真致歉一番,对上飞流一双黑幽幽的瞳子,以及那双瞳子中茫然又专注的神色,突然就怔愣了那么一瞬,接下来想说的话,竟然隐隐觉得有些难以启齿了。
      一面觉得自己可笑,不过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又有什么话不能直说的呢。
      一面亦是觉得自己可笑,不过是个心智不全的孩子,句子长一些都未必听得懂,自己方才是抽了哪门子风,竟想到让他传话。
      便也不再多言,就只是指了指那枝梅花,道:“替我带给你家先生,就说,姑且算是萧景琰今日的赔罪吧。”

      元佑五年,正月二十七日,诏太子萧景宣——即后世所称之献王宣——迁居圭甲宫,禁断宾客,精学自省,不得参预朝政。
      梁朝的史官试图以曲笔将此事与同时发生的楼氏黑火一案联系起来,甚至在事发伊始,就有文人墨客指出,元佑四年年底,太子生母越妃的骤然降位又骤然复位,亦有颇多可疑之处,或可作为献王宣于君父心中地位动荡的一个佐证。但无论如何,国朝实录中并未对天子的动机加以明确解释,所留下的,也不过就是语焉不详的五个字罢了。
      ——王自失上心。
      元佑五年春至元祐六年秋,大梁政坛上最跌宕起伏、最扑朔迷离、最让人忍不住想掩卷感叹是非成败兴衰无常的一段时间,便是从太子萧景宣的失意开始。
      天子顺应心中好恶,打压了他庸碌无能的长子,自认为局势尚在自己控制范围之内,却并未洞悉到接下来那绵延数载的波折与动荡,以及这些波折动荡所最终通向的,那个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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