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58、第五十八章 ...
-
一连数日,萧景琰都有些消沉。
梅长苏已经把话说得清楚明白——他早已有了心上人,不能为萧景琰折节夺志,他们之间只能存留下君臣之义,无法更近一步。若是萧景琰非要仗恃身份逼迫于他,他自然只能屈从——不过,以萧景琰的性格,是万万做不出这种事情的,那样既是轻贱了梅长苏,也是轻贱了自己。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萧景琰倒也不是不能够理解且尊重这样的感情,正如他曾经那么努力地去理解且尊重梅长苏这个人,更何况,于感情之事上,他本就存留着一份痴念。
少年时他喜欢上一个人,十几年来阴阳两隔,每每想起死别这件事,都觉得心头也跟着划开一道鲜血淋漓的创口。不是没有过痛苦难受到无法自抑的时候,也不是没想过随便寻个什么人来麻痹自己,可惜他就是曾经沧海,就是无法从林殊的阴影中走出来,他自己也束手无策。
现如今……消沉压抑之时,他索性漫无边际地猜想着,或许是老天爷不允许他移情别恋,这样也很好。
——只可惜,这般想法也就管得住一时罢了。
他有过真心喜欢一个人的经历,两厢比较,立刻便能感觉得出,慕恋就是慕恋,渴求就是渴求,他欺骗不了自己,就算跟自己说一千遍一万遍不可能,他也还是想要得到。偶尔又想起数月前自己身在在巴陵之时,在庙里听过的佛偈,那和尚说他忧惧于“求不得”三字,现在看来,居然阴差阳错地说准了——他想要梅长苏对自己全无保留,想要梅长苏亲近自己,想要梅长苏的感情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一个人,这样的奢念,如何就不是求而不得?
沉湎于这类情绪之时,人的感觉总归不会太好受。不过万幸,萧景琰总是有许多事情可做。
誉王被罚闭府静思三个月,无法干预朝政。于瞬息万变的朝堂局势而言,三个月时间,足以影响到很多事了。
皇帝愈发倚重靖王,委以重任不说,还在不少朝事上公开征询其意见。衮衮诸公,哪个不是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半辈子的人精,上意已然如此明确,自是卯足了劲地趋奉迎合。似乎是一夜之间,乌啼雀栖变作了车水马龙,靖王府内外,挤满了递帖拜谒的官员,就连启真坊内的食肆,酒水茶钱都较其他地界翻了两番。
世情虽翻覆如此,靖王的处事态度却依然没什么变化,仍是像他过去十多年间表现出来的那般,耿介,狷洁,持身中正,既不下交朝臣,也不罗织党羽,仅对某几位德才兼备的重臣多几分礼遇而已。
这也算题中应有之意。毕竟,随着废太子和誉王的双双败落出局,朝中党争之风已然有所遏制,昔年举朝中分、两派角力、相互制衡的局势早已悄然远去,而在圣天子的眼中,一个不党不群、只忠于君父的近臣,自是远胜于一个众望所归、威势凌驾于君父之上的权臣。
或许唯一需要担心的,只是靖王那不识时务、不知变通的倔强脾气。上苛察则下急迫,非但无益于革除积弊,反而只会使得国家动荡不安,此类故事,古往今来未曾绝迹于青史,以史为鉴,又可作为今时今日之映照。文人骚客的笔下,从来少不了借古喻今的华美讥讽,然而就靖王的表现来看,这份担忧,也就只是少数人的杯弓蛇影罢了。
仲春二月,靖王萧景琰奉旨主持琼林宴,代天子向二十余位新榜进士赐下御酒。
也就在宫中宴饮正酣之时,一辆简朴、低调的马车借着暮色遮掩,无声无息地自正街拐进僻巷,停靠在某扇不起眼的角门前。鬓发斑白的老者走下马车,随着仆役指引,步入眼前府邸。在走入言府内院之前,他于门外驻足片刻,静默无言地整肃了衣冠。
主人于水亭内接待了这位暌违已久的客人。
屏退侍从之后,主人直接询问:“你怎么来了?”
客人欲撩衣下拜,却被主人拦住了。
“二月春寒,此地又湿冷,衔之就毋须多礼了。”主人道,“你我都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了,何必非讲究这些。”
客人坚持道:“十三年未与侯爷问安,衔之日夜惭愧,至少今日,请让衔之全尽礼数。”
于是主人便不再阻拦。
待到宾主二人重新坐回席上,客人率先感慨道:“递帖之时,本以为今日尚且见不到侯爷。”
主人把玩着手中茶盏,悠然道:“世事无常,如今这金陵城中,翻云覆雨者另有其人,我还谈不上深涉其间,也就是在一旁看看罢了。”
客人叹道:“侯爷变了许多。”
主人道:“衔之又何尝不是风尘满面、须发二毛——闲话休提,你亲身来访,必是有什么大事吧?”
客人道:“若无要事,也不敢擅自搅扰侯爷的清静,不过现在看来,本该早报予侯爷知晓的……也还是为了朝中事,年前悬镜司不是抓了个赤焰将领?侯爷应当知道吧?”
主人笑了笑,道:“如何不知?为这桩事,我还给靖王帮了点小忙——此事以后再与你详细说明,你先说你的。”
客人诧异一瞬:“是。”又躬了躬身,方道,“西境军封锁药王谷,江湖震动,衔之这才知道,原来当年梅岭之役尚有幸存者,且还是林少帅的副将。侯爷曾说,一旦有赤焰诸人的消息,务必竭尽全力追查下去,衔之不敢怠慢,是以这两个月来,一直在探查卫将军的行踪。”
主人颔首道:“衔之知我……查到什么了?”
客人道:“卫将军化名素玄,托身为药王谷谷主素天枢的义子,这些年一直代素天枢打理药王谷上下事务,唯独三载之前,从江湖上消失了大半年。”
主人撩了撩眼皮:“消失?”
客人道:“是,那半年间,江湖上无人知其所在,衔之多方打探,方有了点眉目——侯爷可记得三年前南境之战?”
主人沉吟良久,缓缓道:“穆氏帐下,本无人擅长水战,原来竟是这般缘故……不过,霓凰郡主与林氏情谊深厚,卫峥又是小殊的亲近副将,果能为之,倒也不算奇怪。”
客人斟酌着字句,说道:“非为此事……而是……衔之查知,卫将军早就与江左盟往来密切。青冥关一役,不止他隐匿身份,自荐于穆氏麾下出谋划策,江左盟亦有人往来策应。”
主人眉尖蓦地一挑:“此事当真?”
客人道:“青冥关大捷后,卫将军辞功不受赏,隐身而去,行至江左境内,方在江左盟的帮助下彻底销匿行迹。若不是郡主遣人一路搜寻追查,漏了风声,衔之也无法探知始末。衔之心知此事可大可小,仗着与江左盟梅宗主有几分交情,又仗着梅宗主亲信得力之人皆在京城,月前亲往廊州走了一趟,寻机在江左盟总部待了大半个月。”
主人摇头叹道:“衔之啊衔之,你的胆子未免也太大了。”
客人低声道:“非如此也不能确定——江左盟中,确有赤焰旧部。”
主人静默半响,才反问:“当真?”
客人道:“侯爷是知道的,昔年林帅麾下将官,十停中倒有三停出自祁王府,辗转升迁,亲故戚属,我也掌握个大略。两厢对应之下,能确定的,只有四人,把握不定的,大概在十人之数,再多,也就查不到了。”
主人点点头,道:“这个数字确实很少,但我相信不是巧合。你还记得顾十三吗?”
客人闻言一愣,思索有时,方道:“记得,是晋阳长公主身边的那个乐师。”
主人道:“他可不仅仅是个乐师。他是个斥候,也是晋阳身边亲近,我曾想过,若是赤焰军斥候藤蔓未尽,应有不少人被他收拢统编。他倒是大隐隐于市,在螺市街开了家乐坊,坊里有个当红乐伎,是梅长苏的暗桩,我一直在想,会不会他也是……甚至妙音坊本身……不,或许应该说,关键在于,是什么时候……”
他自语连连,最后只摇了摇头:“我想不出来。”
客人困惑道:“侯爷,您说什么?”
主人道:“我是在说,我想不出梅长苏的真实身份——若是如你所说,江左盟和赤焰军之间确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是如我所推测的,顾十三本人亦能为梅长苏所用;甚至,就连卫峥也听命于他……晋阳的亲信,小殊的副将,都是分量不轻的人物,如何就能任由他如臂使指?赤焰军,林府,祁王府……十四年前何尝有过这般人物?我可真是半分也推想不出来啊。”
客人踌躇道:“要让靖王殿下知道吗?”
主人思忖良久,终于道:“先等等,等我确认他是否真是赤焰旧人。若是蔺无极能给我个肯定答复,你就找个机会,把你所知道的部分告诉靖王;若我猜错了……”
他摇了摇头,苦笑道:“但愿这一次……又是我枉做小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