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那么远、那么近》叶臻

2、第一章

　　飞机在万米高空已经行进了好久。

　　隔着一个座，韡晔瞅着小窗户外头的蓝天和白云，出了神。

　　不出意料，最多还有一个小时，她就回家了。

　　韡晔已经把座位调整到了一个很舒适的位置，因为她觉得眼睛看得久了，有些酸、有些累，还是靠着让人觉得轻松。思绪一散，韡晔禁不住笑起来——因为她想到了家里头的父母。

　　韡晔姓高，父亲高屹然，大学教授，也是所在大学文学院的副院长，国内挺知名的学者；母亲唐乐怡，是市级医院的一名儿科医生。

　　韡晔在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被学校选中作为交流人才送去了香港深造。好容易毕业了，她前脚拿到毕业文凭，后脚就买了机票——不是回家，而是潇洒走一回——她把手中积攒的奖学金作为旅费，五湖四海的游历祖国大江南北去了。

　　唐乐怡对于女儿的“任性”是大大不满的，好几次电话里头，就忍不住嘟哝韡晔的不归家：出门在外那么久了，还要野在山山水水里，女孩子家家的，怎能如此放纵和大胆！

　　高屹然倒是混不介意，每每唐乐怡在电话这头念叨韡晔的时候，总在后边打圆场，还煽风点火的询问韡晔身边钱够不够用，仿佛真要资助韡晔游遍全中国方罢休似的。当然，韡晔是乐得眉开眼笑，却是唐乐怡冲着老公大眼瞪小眼：再这样下去，你这个堂堂教授就要把女儿惯成野丫头了！

　　——野丫头？隔着电话，韡晔还是可以清楚的听到父亲醇厚低沉的男中音：韡晔就是第二个唐乐怡，她像你呗。想当初，你不也是巾帼不让须眉……

　　话没完，母亲的薄嗔和父亲的笑声就混合在了一起。而电话这头的韡晔，更是前俯后仰起来。
　　谁说人到中年就没有激情的？韡晔觉得，自己的父母绝对是全世界最最幸福的夫妻了！

　　想到这儿，韡晔就雀跃起来，过会儿就该见到他们了！

　　飞机的声音渐渐邈远起来，机舱里的好多旅客都在浅浅的打着盹儿。

　　“噗”的一下，把人一惊，瞌睡虫就跑了。

　　韡晔颇为懊恼的睁开眼睛，发现怀里头多了一样东西——一本笔记本，那种很旧很老的黄色封面，印着红色的四个字“工作日记”，还卷着角——韡晔眨眨眼睛，不明白它是怎么平白无故出现在自己的怀里的！

　　转头看向邻座的人，韡晔恍然！

　　邻座的这个乘客——就是刚才有些阻着自己看风景的——是个年轻的男子，皮肤黑黑的，头发短短的，眉毛很浓，鼻梁也算挺直，就是嘴唇略显厚实了。此刻闭着双眼，看不出气质。

　　韡晔咬唇，先前他一直捧着什么东西在看，专注到连乘务小姐端茶送水都拒绝了好多回。指尖拨拉着那本泛黄的笔记本，莫非他看的就是这个？

　　韡晔看了看那年轻男子，又看了看手里头的笔记本。

　　好奇心滋滋的发了芽。

　　恰时，一页纸笺吸引住了目光。

　　这是一页巴掌大的素描稿纸，边角带着残缺和不规则的印痕。拾起来，就见到了上头的形象——用铅笔勾勒出的侧脸，纤细的轮廓，柔软的发辫，还有模糊而朦胧的眼眉。韡晔觉得这个女子的模样有些特别，隐隐竟带着些许的熟稔，不过一时间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突然又见到了纸笺的角落处有细细的落款：六月十日摹于恬园……还有一个龙飞凤舞的署名。韡晔看的仔细，依稀是“知非”二字。

　　——知非。韡晔撅着嘴，转着眼珠子想了一想，难道这本笔记的主人便叫做知非么？

　　咯噔一下，突如其来的气流带着震动打破了机舱内的平静。素描纸从指间飘落到走道上，韡晔连忙弯了腰去拾。

　　——各位旅客请注意……机舱的广播传出柔和的语调来。

　　韡晔慌忙将那页纸笺搁回了笔记本中。

　　这时，一个男声出现在耳边：小姐——

　　接着是一只手，一下夺走了笔记本，动作的突然将韡晔弄了个猝不及防。

　　——不经允许就翻看别人的东西，是很不礼貌的。男人的语气同正在播放的广播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韡晔一下闹了大红脸，抬起头来见到那黑脸帅哥正拿着笔记本不停的翻来覆去擦拭拍摸，好像被她翻过看过就染了多少不干不净的脏物上去似的，那外露的心疼模样让人火气上涌。

　　韡晔没好气了：先生，这东西好像是你扔在我手里的吧！多金贵呢，谁稀罕！

　　男子没料到韡晔还如此振振有词，停了手里的动作，抬起头来看向韡晔。韡晔不甘示弱，急赤白脸狠狠瞪向他。

　　目光相碰，韡晔一凛，气焰突然就矮了下去。

　　他的眼神并不凛冽，神情是认真的，可是也谈不上严肃。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又拉不下脸来，韡晔耳后烧烧的。

　　还是男子宽容的开口：算了。

　　不再理会欲语还休的韡晔，迳自将脸转了回去，又小心翼翼的把笔记本塞入了风衣的口袋中。韡晔都没这样被人轻易的无视过，再次呆了一呆。

　　——小姐，飞机已经开始降落了，请您系上安全带好么？乘务小姐温柔的提醒缓解了尴尬：还有，请把椅背调整一下，谢谢。

　　韡晔很是感激这突如其来的救星，连忙坐直了身子配合对方，并扣上了腰上的安全带：谢谢您，小姐。还有多久能着陆呢？

　　——二十分钟。小姐客气的回答。

　　原以为笔记本的小插曲就该那样结束了，可事实上，生活总是有很多的意想不到。

　　当韡晔规规矩矩在传输带旁等候行李箱的时候，那个黑脸帅哥又一次进入了视线。而且这一次率先出现的，仍旧是他那只并不漂亮的手。

　　——这位先生，我又不经您的同意，拿您什么了？带着挑衅的神色，韡晔直接告知对方自己的不满，死死抓着刚从传输带上搬下的行李箱，韡晔一字一顿：这箱子，是我的！故意把“我”念得重重的，甚至还举起了黏在机票背后的行李牌！

　　男子并没有真的去检验韡晔手里的行李牌，而是将手再递过来一些，还是那副不温不火的模样：这是你的证件吧……

　　韡晔第一时间就是去摸外套口袋，空空如也——一定是先前弯腰拾那页画稿的时候掉的！果然听到对方的解释：刚才，我在飞机的走道上捡到，可是你走的急……

　　已经等不及听完，韡晔便将那个绿色的小本本自他的指间抽了出来，“倏”的极快，倒把对方愣了一下。

　　——谢谢。韡晔都没有看住对方，只是客套的谢了一声，便转身去抽行李箱的拉杆，一晃眼人已经走到了出口处。

　　——亲爱的老爸、老妈，我回来啦！韡晔将手卷成喇叭状，冲着外头熙熙攘攘的人和车，喊了一声。

　　高屹然的家不在市中心，但也离市中心不远。

　　对于女儿的归来，夫妇二人事先是压根一点都不知道的。就像她毕业了不回家而去游山玩水根本没有事先跟家里头打过招呼一样，这一次的心血来潮回家其实也根本没有通知高屹然和唐乐怡。所以当风尘仆仆的韡晔突然摁响家里头的门铃出现在高屹然的跟前时，那副常年架在高屹然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就差点落在了亮如明镜的大理石地面上。

　　韡晔双手扔去了行李，便一把扑向了高屹然的怀里，嘴里高喊：老爸，倦鸟归巢啦！

　　高屹然笑着敞开双臂，欣然接受女儿的这份惊喜：唉哟，这孩子，终于回家了……

　　高屹然搂住了钻在自己怀里的脑袋，好像小时候那样抬手揪揪韡晔的小辫——韡晔当然已经不扎小辫了，高屹然也只是象征性的拉了一下韡晔披散在肩膀的那绺头发，问道：丫头，怎么不提前打个电话回家，也好让我和你妈去机场接你啊！

　　高屹然放开韡晔——毕竟都是大姑娘了——终于得空去扶正了几乎歪成30度的眼镜，可是脸上都是笑。

　　韡晔不以为然，耸耸肩拖着行李往里头走：我故意的！这样才有惊喜么！妈，妈，我回来啦！

　　正在厨房忙活的唐乐怡已经擦着双手出来，见到立在客厅的韡晔，一时也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意外，瞪大眼睛说：韡晔，想死妈妈了！

　　终于还是上前一把搂住了女儿。

　　韡晔点头：妈，我也想你！韡晔这回没有说谎，眼睛都潮潮的，将脑袋紧紧搭在唐乐怡的肩头：妈，我就想你……还有爸！

　　——那你不肯回家！唐乐怡说是埋怨，可是语气一点儿也不强硬：尽野在外头！象征性的瞪了她一眼：你爸爸整个假期都在等你，可是就不见人，偏要等到这个时候……

　　韡晔一听，吐了吐舌头，回头去谄笑：我这不是回来了么？爸，您还没开学吧，还有……几天，我还可以陪您几天！

　　唐乐怡捏了捏韡晔的脸颊：下个星期就开学了，你的脑子啊！

　　一边拿过了行李箱，往里头拖。

　　韡晔眨眨眼睛，去看身后的高屹然，很是无辜的模样。高屹然笑笑：回来了就好。开学也没什么，反正我每天都能回家……

　　韡晔连忙接口：爸，你真好！双手又挂上了高屹然的颈项，接着便是“吧唧”的一口，惹得高屹然呵呵笑不停。

　　阖家团聚的晚餐气氛要多好又多好，晚饭后唐乐怡收拾着碗筷到厨房去，韡晔默念着教授老爸一定会卷起袖管跟着老妈进去。果然，抬眼就瞄到高屹然已经在那里解衬衫袖口了。

　　“噗哧”的一下，差点就笑出来。高屹然颇有些奇怪的来看发神经的女儿。

　　“铃铃铃”的电话把要说的打断了，韡晔发现这不是客厅的电话声音，于是就见到高屹然转身朝书房里去。

　　韡晔将目标换成了厨房里洗碗的唐乐怡，蹦跶过去说：高太太，接受一下参访吧。随手拿起一个玻璃杯当作麦，韡晔煞有介事：请问没有电灯泡的二人世界，幸福么？

　　唐乐怡被韡晔老不正经的问话给逗乐了：去，女孩子家的，怎么这么油腔滑调！在外头呆了一阵，学坏了！

　　——哪有！韡晔叫屈，撒娇似的黏上了乐怡的后背：你不知道，我一个人在外头都想死你们了……

　　——贫嘴！乐怡不屑：想我们还去游山玩水？也就是你老爸才信你的鬼话，还巴巴的要出钱赞助你。

　　——嘻嘻，要不怎么说老爸好呢！韡晔乐极了，脑袋都蹭到了乐怡的脸颊旁：老妈，我觉得呀，你能找到老爸这样的老公，真是……真是太幸福啦！

　　感受到乐怡的身子一直，韡晔放开了手，嬉皮笑脸起来：老妈，不是害臊了吧……

　　唐乐怡脸红了：去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弓着身子把韡晔赶到客厅去。

　　韡晔乐得清闲，窝进沙发里，打量起阔别多时的父母。

　　唐乐怡是个标准的美人胎，瓜子脸、大眼睛、悬胆鼻、菱角嘴——韡晔曾听高屹然说过，当年只要提起医学院的唐乐怡，那绝对是全校轰动的，想追求、想接近她的男生那真是数不胜数。可是不知怎么，如此一朵校花最后竟被温和斯文的高屹然给追到了手。据说那时候，好多人还为此大跌眼镜呢。

　　不过韡晔一向觉得这没什么说不过去的。因为在她这个女儿的眼里，父亲和母亲的组合，那就是绝配！

　　转过身，目光顺着书房半掩的门缝溜到了父亲的身上。

　　高屹然本就是高高瘦瘦的个儿，自大学毕业后就留校任教直到当了副院长，人始终带着一股浓浓的书卷气。肤色也是白白净净的，鼻梁很挺，虽然架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可透过玻璃面儿看人的眼神总是温温脉脉含情带露的。

　　韡晔自从有了“审美观”起，就一直觉得自己的父亲是可以和“美男子”三个字挂上钩的，所以她总不能理解为什么当年居然会有人因为如此登对的父母的结合而感到惊异。当然，韡晔也有沮丧的时候，那就是照镜子的一瞬。她总觉得，自己身上的好些特点，都是遗传自老妈，好像眼睛和嘴巴，可是有些地方居然不像妈也不像爸。

　　韡晔曾经在仔细审视过自己的长相之后，大惊小怪的抓着自己的头发，去问乐怡：妈妈，为什么你和爸爸的头发都不是我这个样子的呢？

　　高屹然和唐乐怡的头发都是柔软而笔直的，韡晔的头发却是带着一些天然的微卷，尤其是发梢特别明显，所以韡晔小的时候，乐怡总是给她打上两条垂在肩头的小辫儿。面对韡晔的提问，乐怡只是笑笑，就转头向博学的丈夫求助。

　　高屹然便把那时候还不到胸口高的女儿抱到膝上，和颜悦色的问：告诉爸爸，你见过画册里头的小天使丘比特么？

　　韡晔点头。

　　高屹然满意的拿过一条小辫，说：韡晔就是小天使变的呀，所以，头发跟丘比特一样，卷卷的……

　　高屹然的解释令韡晔非常满意，自此之后便再也没有提过头发的问题。后来人大了，便把有些细节淡忘了，可是对于父母的这份宠溺，韡晔始终觉得甜甜的。

　　虽说也有一年多的时间没有见到父母了，可是经过一番观察，韡晔觉得，屹然和乐怡的样子一点都没有变，还跟自己离开时一模一样。事实上，在韡晔的印象中，自己的父母永远都是那个样子。二十年的岁月，在他们身上仿佛就是静止的。

　　乐怡听到了韡晔自得其乐的轻笑声，折过头来看了一眼，无奈啐她：这丫头……

　　韡晔朝着乐怡做了个鬼脸，又瞄到书房里的屹然放下电话，立刻便猫腰窜了进去。

　　高屹然瞅着女儿，脸上露出温柔的笑，抬手揽住了她的肩头，轻言道：怎么，我的韡晔在想什么？

　　韡晔将整个脑袋都垫在了屹然的肩头，说：没什么……老爸，回到家，真好！

　　高屹然笑起来，抬手捋着韡晔的头：一晃眼都大姑娘了，还这样黏着爸爸……

　　这时，乐怡已经忙完了厨房的活儿，端着一盆水果走出来，瞥到书房：一大一小在书房里头磨蹭什么呢？两个人说什么悄悄话，不让人听到的？

　　高屹然拖着韡晔走出来：哪有什么，我和韡晔随便说两句……

　　唐乐怡看着亲热成一团的两人，吃不消的样子：你们两个啊！

　　韡晔使坏：妈，怎么？你吃醋啊？

　　唐乐怡抬手给了一个爆栗，瞪她：女孩子家，又乱说话！没大没小。

　　韡晔吐舌头，重重倒在沙发上，仰天长叹：我分明说的都是事实！……唔……话被堵住了，是唐乐怡把一块苹果塞进了韡晔的嘴巴。韡晔颇为怨念的看着自己的老妈，见到她脸上娇嗔的表情，又忍不住笑起来。

　　高屹然出声打圆场：好了好了，告诉爸爸，在外头这些日子，韡晔你是不是有……男朋友了？
　　唐乐怡睁大了眼睛，暗想自己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连忙去看女儿。

　　韡晔满满一嘴巴的苹果，差点就喷出来，看着表情认真的双亲，摆手连连：你们……你们怎么想的？我没有。

　　唐乐怡不相信了：没有？韡晔，妈妈可不是反对，不过你要是找了男朋友，带回来给我和你爸爸见见，总应该吧……

　　高屹然也点头，表示赞同。

　　韡晔受不了，举手投降：没有，我真的没有，你们逼死我，也没有啊……

　　——呸，这孩子，又乱说话！唐乐怡把韡晔的手臂拉下来：我们也是关心你，你一个女孩子在外头这些日子，就算交个男朋友也没什么，只要人好……

　　——就像老爸这样？韡晔嬉皮笑脸的转移话题：妈，当年你究竟怎么选中爸的？也教教我啊，好让我学学这慧眼识英雄的本事……

　　唐乐怡脸红了，抬眼正看到高屹然也看着自己，浑身都热了，便站了起来。韡晔转向高屹然：爸，你看，老妈不好意思了。

　　高屹然笑笑：你啊，一回来就欺负你妈！又说：我可等着看，到底什么样的男孩子能管得住我家这个鬼丫头！

　　韡晔皱着鼻子，笑成一团。

　　许是日有所语，夜有所梦，回到家的头一晚，韡晔就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在梦里她看到了一个男子的样子。那男子走过来拉住了自己的手，而令人纳闷的是，自己并没有推开他，反而被他拖着朝一个很光亮的地方走。

　　醒过来，韡晔才意识到自己其实一直都躺在自己的床上，久违的环境和身周洋溢着暖暖太阳味道的被子让人踏实起来。韡晔甩甩头，自我解释可能是飞机坐累了，才会发这样一个梦！

　　想到飞机，韡晔怔了。她想起来，那个梦境里头男子的脸，不正是飞机上那个黑脸帅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