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府诡事录》薛不腻

3、月上柳梢头

　　沉璧轻掩房门，抬眸便见檐下灯笼已燃，未熄的烛火在夜色中摇曳，如萤如豆，将廊下的青石板映出一片朦胧的橘红。

　　屋内静极，唯有几缕细微的呼吸声在夜色中起伏。那呼吸声时急时缓，仿佛暗藏着说不尽的心事。院外青藤攀墙，月色如纱，偶有蛙鸣自远处传来，更添几分寂寥。沉璧望向院门，只见一盏孤灯在风中轻晃，灯影婆娑，映得窗纸上那个破洞格外分明。透过那孔洞，隐约可见院内花木扶疏，月华倾泻，为枝叶镀上一层银霜。不知怎的，沉璧心头忽地掠过一丝寒意。

　　她正欲离去，却听床榻方向传来窸窣声响，方才还安卧的人竟已坐起，一双幽深的眸子正直直望来。那目光如寒潭般幽冷，又似藏着万千利刃，沉璧只觉脊背发凉，几乎不敢与之对视。更令她心惊的是，那双眼中分明涌动着滔天的恨意，浓烈得几乎要溢出来……

　　“姑娘？”沉璧试探轻唤。那人却不应声，只是缓缓转身，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背影。素白里衣下，那脊梁如青竹般笔直，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孤绝。

　　“姑娘？”沉璧又唤。
　　那人慢慢回首，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月光下可见她眼角泪痕未干，唇瓣紧抿，眉间蹙起一道细痕，仿佛在强忍某种蚀骨之痛。

　　沉璧一怔：“姑娘，您怎么……”

　　殷无咎的目光落在沉璧脸上，许久才道：“我梦见自己死了。”

　　沉璧愕然。

　　“梦见掉进冰湖里，”殷无咎垂眸，长睫轻颤，“怎么挣扎都浮不上来，醒来时，就看见你在这里。”

　　沉璧轻声道：“奴婢听见动静才进来的，不想姑娘是做噩梦了。”

　　殷无咎抬眼看她，唇角忽地勾起一抹笑：“是啊。”

　　那笑容未达眼底，反而让沉璧如芒在背。那目光太过锋利，仿佛能剖开皮肉直刺心底。沉璧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怕么？”殷无咎忽然问。

　　沉璧先是点头，继而摇头。殷无咎不语，只静静看她。沉璧便道：“自然是怕的。只是姑娘都不怕，沉璧又有何可惧。”

　　殷无咎惨然一笑：“死有何惧？我怕的是，活着受辱。”

　　这话太重，沉璧不敢接，只垂首而立。

　　“夜深了，姑娘。”沉璧轻声劝道。殷无咎不语，只拢了拢单薄衣衫。沉璧忙取来外袍为她披上，动作轻柔如对待易碎的瓷器。

　　殷无咎望向窗外，夜色已笼罩整座宅院，万籁俱寂。

　　沉璧等了片刻，见她仍无睡意，便施礼告退。待房门轻掩，屋内更显空寂。

　　殷无咎独坐良久，终是起身走向妆台。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单薄里衣下，纤细手腕如霜雪般刺目。她生得极美，尤其是一双凤眼，瞳如点墨，眼尾微扬。只是那肤色白得近乎透明，再厚的脂粉也掩不住病容。

　　她取下颈间银坠，置于掌心轻抚。

　　“小桃红，你说……”她喃喃低语，忽又顿住，将银坠重新戴好。

　　转而拿起案上青花笔洗，置于鼻端轻嗅。那瓷胎温润，釉色清透。她忽地提笔蘸墨，在纸上疾书数行，随即折好纳入怀中，吹熄烛火躺下。

　　这一夜，殷无咎睡得极不安稳。

　　又是那个梦。冰冷湖水漫过口鼻，四肢被缚，挣扎不得。湖水刺骨，她拼命睁眼，却只见无尽黑暗。恍惚间，似有画舫停泊岸边，传来男女调笑之声……

　　殷无咎猛然惊醒，冷汗涔涔。帐外天色未明，她撑坐起来，望着镜中狼狈的自己，扯出一个苦笑。

　　“还真是命硬。”她自语道。

　　正欲躺下，忽有冷风掀动帐幔。殷无咎浑身一僵，缓缓转头，屏风后，隐约立着个黑影。那人一袭月白锦袍，玉带紫冠，身姿挺拔。待她定睛再看，却已无踪。

　　殷无咎咬唇握拳，警惕地盯了许久，确认无人后，才轻手轻脚推门查看。

　　院中空无一人。

　　她迟疑着迈出一步，忽听耳畔传来细微响动，顿时缩回屋内，紧贴门板喘息。待心跳稍平，她才又探头张望，却见院墙外黑影一闪而过。殷无咎慌忙锁门，藏身屏风后，直到听见几声猫叫，才松了口气。

　　“竟被野猫吓成这样。”她自嘲道。

　　走至窗边，推开窗扇。院中海棠正盛，零星光华点缀枝头。望着那花，殷无咎眼前忽地浮现一个少年身影。他曾说，愿为她赴汤蹈火……

　　“他该在赤诵觅翠吧。”殷无咎轻叹，不知何时才能亲至那处。

　　“三姑娘？”沉璧的声音忽然传来。

　　殷无咎一惊，未敢应声。此刻若回床榻必会惊动沉璧，若原地不动，开着的窗子迟早会暴露行迹。她望向妆镜，镜中人面色苍白，唇线紧绷。

　　脚步声渐近，殷无咎心一横，闪身贴墙而立。房门轻启，沉璧探头查看无果，只得离去。待房门再闭，殷无咎长舒一口气，轻巧翻身上床，闭目假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