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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旧事如刃 ...

  •   烛火幽幽,映得殷无咎半边脸浸在暖光里,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她指尖捻着一枚褪色的绢花,花瓣边缘已经泛黄卷曲,却仍能看出当初是极鲜艳的桃红色。

      “小桃红啊……”

      她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琴弦上。沉璧正跪坐在脚踏边替她篦发,闻言手指微微一滞,犀角梳的齿尖勾住了几根青丝。

      “你有心事?”殷无咎忽然问。

      沉璧慌忙摇头,却见小姐伸手接过那缕断发,在指尖绕了几圈,忽然轻笑一声:“她从来不会弄疼我。”

      窗外月色如洗,一株老梅的枝影斜斜映在茜纱窗上,像是谁用墨笔勾出的枯骨。

      “小桃红梳头时,总会哼一支小调。”殷无咎将绢花举到烛光前,桃红色的影子投在她苍白的脸上,“是南边传来的采菱歌,调子简单,她却总唱跑调。”

      沉璧屏住呼吸。梳篦悬在半空,一滴桂花油顺着齿尖缓缓坠落,在青砖地上洇出一个小小的、金色的圆。

      “她手巧,会编各种花样的辫子。”殷无咎的手指无意识地绕着发梢,“端午时给我编五彩缕,中元节做绢花……就是这样的桃红色。”

      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那枚绢花在小姐指尖轻轻颤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只真正的蝴蝶飞走。沉璧看见殷无咎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弯浅灰色的影,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她总爱笑。”小姐的声音忽然低下去,“吃块糖糕要笑,看见蝴蝶要笑,就连被嬷嬷责骂了,转头又能笑起来……”

      一阵穿堂风掠过,烛焰猛地一矮。沉璧忽然觉得颈后发凉,像是有人站在背后轻轻呵气。她忍不住回头,却只看见自己的影子投在墙上,被拉得很长很长。这时烛芯“啪”地爆了个灯花,殷无咎的影子在墙上猛地一颤,像只受惊的鹤。她伸手拨了拨鎏金烛台上的蜡泪,指尖沾了星点朱砂色的残蜡,恍如未干的血迹。

      “她,是个怎样的人?”沉璧听见自己问,声音陌生得不像是自己的。

      “天真烂漫得像三月枝头的一朵桃花。”她忽然轻笑一声,“父亲总说她没规矩,可我就喜欢她蹦蹦跳跳扯着我袖子讨糖吃的模样。”

      沉璧的喉咙发紧。她想起乞丐说的话,小桃红是被活活打死的。那样鲜活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成了冷冰冰的名字?

      “后来呢?”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殷无咎忽然抬眼:“你今日话很多。”

      月光忽然被云层吞没,室内霎时暗了下来。沉璧只能看见小姐轮廓模糊的侧脸,和那双在黑暗中异常明亮的眼睛,像是两簇幽冷的鬼火,浮在深不见底的潭水上。

      “后来啊……”

      小姐忽然将绢花凑到鼻尖轻嗅,尽管那上面早已没有任何香气。她的声音带着某种奇异的韵律,像是庙里和尚敲木鱼时的调子:

      “后来桃花谢了。”

      梳篦“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沉璧慌忙去捡,抬头时却撞进殷无咎深不见底的眼眸里。小姐正俯身看她,乌发从肩头滑落,发梢扫在沉璧手背上,凉得像蛇鳞。

      “你觉得苏慕川如何?”

      这问题来得太突兀,沉璧一时怔住。她想起柴房外那个乞丐的警告,想起掌事老爷永远整洁得没有一丝褶皱的衣袍,想起他看人时那种像是在估量一件器物价值的眼神。

      “苏掌事很沉稳。”她斟酌着词句,“办事也妥当。”

      殷无咎突然冷笑一声。

      那笑声又短又急,像是一把薄刃划过冰面。小姐直起身,赤足踩过地上的梳篦,铃铛随着她的步伐发出细碎的“叮当”声。

      “沉稳?”她走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棂。夜风呼啸而入,吹得帐幔疯狂舞动,像无数苍白的手臂在挣扎,“他第一次来殷府那日,穿着件靛青长衫,袖口绣着银线云纹。”

      沉璧忽然打了个寒颤,她想起那双黑底金线的男靴,鞋面上正是银线绣的云纹。

      “那时父亲在正厅见他,我躲在屏风后偷看。”殷无咎的手指抠着窗框,指甲泛出青白色,“他说话时总爱摩挲左手拇指上的翡翠扳指,一圈,又一圈……”

      小姐的声音越来越轻,最后几乎变成气音。沉璧不由自主地向前倾身,却听见一声极轻的“咔嗒”声,殷无咎的指甲生生掰断了一小块木屑。

      “就像在盘算,该怎么把殷府……”

      断甲划过木纹,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

      “一寸寸拆吃入腹。”

      远处传来梆子声,更夫嘶哑的嗓音飘在夜风里:“三更天,防贼防盗——”

      那尾音拖得极长,像一缕游魂的呜咽。沉璧忽然觉得呼吸困难,仿佛有只看不见的手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盯着殷无咎的背影,小姐的寝衣被风吹得紧贴在身上,勾勒出瘦得惊人的轮廓,肩胛骨如同两只将破皮而出的蝶。
      “姑娘。”

      沉璧刚开口,却见殷无咎猛地转身。月光在这一刻破云而出,惨白的光照在殷无咎脸上。没有脂粉遮掩的面容苍白如纸,唯有唇上一抹残红,像是刚刚饮过血。

      “你知道小桃红最后对我说什么吗?”

      沉璧摇头,心跳如擂鼓。

      殷无咎忽然伸手抚上她的脸,拇指按在丫鬟颤抖的唇上。那触感冰凉湿滑,像是刚刚从水里捞出的玉石。

      “她说,”殷无咎俯身,气息拂在沉璧耳畔,带着淡淡的药苦味,“我好冷,好疼。”

      沉璧浑身僵硬。

      “睡吧。”

      殷无咎突然直起身,脸上的表情又恢复成平日那种倦怠的平静,仿佛方才那个近乎狰狞的笑容从未存在过。

      沉璧机械地收拾着梳妆台,当她拿起那枚被遗弃的桃红绢花时,指尖突然传来刺痛,原来花蕊处藏着一根细如牛毛的银针,针尖已经氧化发黑。

      窗外,一片枯黄的梅叶打着旋落下,正好粘在窗棂上,形似一只干枯的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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