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腾世纪]六尺之下》红姜花

12、第十二章

　　玛瑞克自黑暗处走来，伤痕累累又遍布血迹，随着他的靠近，洛根注意到他不是一个人来的。在他的怀里，躺着一位身着破败婚服的精灵少女，一头杂乱肮脏的长发盖住了她的面庞，于黑暗中洛根看不清楚，但想也知道那是凯丽安。

　　恶魔。

　　洛根在心底念道。他应该抽剑相见的，但是在握紧剑柄的时候，“玛瑞克”碧蓝色的目光便瞬间挪到了他的腰侧。

　　“你想杀死我。”

　　已死的国王带着笑意说道。

　　“就像是杀死我的儿子一样。”

　　那一刻，他的剑就像是长在剑鞘之内，沉重到如有千金。待到他回过神来时，玛瑞克已经走到了他的面前。

　　“你害死了凯兰，不是吗？”

　　他背后的黑暗渐渐褪去，洛根感觉到自己的视野逐渐回归，然而出现在他面前的却不是军事峰的大厅而是仿佛没有尽头的焦土。玛瑞克捧着凯丽安的身躯，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跪在了地上。

　　凯兰的尸体就在他的脚侧，铠甲扭曲溃烂，如同他金发之下的面容。

　　“也毁了我的费雷登。”

　　洛根向更远方望去，如山的尸骸堆积，血液污染了大地。塞尔林家族的旗帜像块破布一样被碾进泥土里。哭号，尖叫，嘶吼，以及刀戟砍进皮肉的声音混在一起，只让在战场上厮杀一辈子的洛根没来由的觉得腿软。

　　“更是将大陆送进了大恶魔的手中。”

　　鬼使神差般，洛根也跪了下来。

　　在视线几乎触及不到的阴影处，无数暗裔睁开了眼，像是在奥斯塔伽也像是在最终战的邓瑞姆。

　　“你爱的所有人都因你而去。”

　　肩膀上好像搭上了冰块，洛根心头一跳，他侧过头，震惊地看着父亲泪流满面的脸。不，不止是父亲，还有母亲，还有他的妻子和安诺拉，他们挣扎着，哭喊着，一寸一寸的没入土地之中，洛根伸手想拉住他们，但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动弹不得。

　　“你碰触的一切都得到毁灭。”

　　玛瑞克抬起了手。

　　他将凯丽安的身躯送到洛根的臂弯之中，动作轻柔的如同献上世间最珍贵的宝物。随着他的动作，遮挡住她面容的白发散开，那张苍白的脸上遍布被暗裔血感染之后的腐烂伤口。

　　“你还想再毁掉什么，我的朋友？”

　　曾经的国王亲切地问道。

　　洛根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凝视着玛瑞克满脸血污的脸，而后低下头，发现凯丽安紧闭的双眼不知道何时睁开了。

　　那双锐利的眼睛一如往常。

　　她的手掌握住洛根的手臂，关节冰凉僵硬的不像是活人。凯丽安死死地盯着洛根，殷红的泪水自她破败不堪的脸蛋划过，她张开口，凄厉的声线刺耳地近乎要划破整个夜空：“——你还想再毁掉什么，洛根？！”

　　洛根的大脑几乎停止了转动。

　　无数压在心底的记忆一同袭上心头，身经百战的战士于这个瞬间在自己的口腔之内品尝到了许久不曾出现的情绪。

　　那就是恐惧。

　　他想说些什么，想做什么，即使对着玛瑞克灼灼的目光他只觉得压力重重，连怀里少女娇弱的身躯都无比的沉重。他必须做什么，他不是真正的玛瑞克，玛瑞克早就葬身海底，连尸首都没有找回来。

　　纵然千万性命葬送己手，既然他还活着，他就得走下去。口中恐惧的味道苦涩地几乎作呕，但是洛根忍住了，他闭上了眼，不敢再看面前的男人。

　　“玛瑞克。”

　　国王的幻象动了动，他的脸上流露出关怀的神情，就像真的一样：“怎么，我的朋友？”

　　洛根甩开了凯丽安紧握住自己的手，抽出了佩剑。

　　“我很抱歉。”

　　——下一刻，就在他的剑刃朝着玛瑞克的脖颈挥去的时候，一把锋利的匕首抢先刺头了玛瑞克的胸膛。

　　待到恶魔头颅落地时，出现在洛根眼前的是凯丽安干净的面庞。

　　他怀里的躯体瞬间化为灰烬。而面前的那个女精灵，完好无损却泪流满面，刀锋一般的双眼里带着遏制不住的愤怒和痛楚。她站了起来，竭力想保持着冷静的表情，可洛根从来没见过她如此失败过。

　　“睁开眼，洛根。”

　　她颤抖的说道。

　　“回到现实来。”

　　然后洛根睁开了眼，炼狱般的场景顷刻间消失殆尽，军事峰大厅的天花板映入眼帘。他从地面上爬起，刚好对上凯丽安的目光，灰卫的脸上果然带着还未打擦去的泪水，她拍了拍身上的灰尘，声线里还带着不明显的哭腔：“快走，先离开这个大厅。”

　　.

　　之后整个事件都变了味。

　　他们找到了已被恶魔侵占身体的索菲亚·德赖登，同时也找到了利用血魔法为自己续命的阿佛纳斯，接着加固了整个军事峰的纱帐，使得闹鬼般的堡垒自无数个世代之前累积下的噩梦中解救出来。

　　可一切结束之后，谁都没有感觉到成就感。

　　坐在军事峰已经彻底安全的房间里，洛根无论如何也闭不上眼。选择在这儿休息是个错误的决定，他不相信凯丽安能够心安理得的在这儿入睡，可是天色已晚，停留在这儿是唯一的选择。

　　寂静的好像天地间再不存在活物一样。

　　最终洛根翻身站了起来。

　　他离开了死寂的房间。废弃多年的军事峰由夜幕笼罩，过分的安静早就溶进每一方寸的空气之中。洛根走在空旷的走廊里，唯独能够提醒自己这还是现实的就是一步一步徘徊的回声。恶魔全部消失也不代表着这里能够恢复往日的生机，他推开旁边的门，即便凯丽安真真切切的背影落入眼帘，也未曾给空旷的屋子带来多少活人的气息。

　　他看到她因为脚步声绷紧了双臂，但没有回过头。

　　“凯丽安？”
　　“……”

　　一向干脆利落的灰卫突然以沉默相待，洛根觉得有点不舒服。他走到凯丽安的背后，伸出手扳过她的肩膀。

　　她仍然心怀愤怒。

　　凯丽安·塔比斯不是个善于隐藏情绪的人，她从来不这么干。这是洛根第一次见到灰卫隐忍的表情，直到对上他的目光时凯丽安仍然死死地咬着牙关，不曾放松半分。

　　自影界醒来之时，她的脸上带着泪水。

　　没道理只有自己看到了幻觉，她总不可能是为了玛瑞克流下的泪水。洛根默然地打量凯丽安半晌，而后坐到床边，挨着凯丽安的肩头：“你看见了什么？”

　　说着洛根转过头，他注意到她的手在颤抖，问题落地很久之后才换回凯丽安的反应，精灵答非所问地开口：“我不害怕。”

　　如果不害怕，又怎么会急于否认呢？凯丽安似乎自己也意识到了这点，她挫败地垂下头，把脸颊埋进了双手之间：“不，我不害怕。”

　　“凯丽安——”
　　“——你出去，我想单独待一会。”

　　洛根一把将精灵拽了起来。

　　或许是心神不宁，或许是始料未及，凯丽安完全没有预料到洛根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她被迫抬起头，脸上有夹杂着火气的惊讶闪过，而一切在意识到洛根的意图后定格为戒备。

　　“你看见了什么？”洛根低声再一次问道。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面容中的戒备慢慢地化开，最终消失不见。

　　“我看见了邓瑞姆伯爵的城堡。”她的话语几乎是从牙缝中吐出来的，“那个畜生把夏妮按在地上，他当着我的面强|暴了她，然后一边嘲笑我无能一边杀了她，而我的确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在那看着，看着。”

　　最后几个单词，狰狞到洛根差点没听清楚。

　　“你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吗？他的手下按着我，强迫着抬起头，看着他撕开夏妮的衣服，看着他割开她的喉咙。我想挣脱开，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却没有任何效果。我想闭上眼，我想再一次杀死他，但是我办不到，我什么都办不到，我只能看着，你明白那种感受吗？”

　　——伴随着她的话语，记忆近乎海啸一般迎面而来，一时间洛根以为那该死的恶魔仍然隐匿在军事峰的阴影之中。他在凯丽安不注意的地方攥紧拳头，深深地吸了口气。

　　“我知道这种感受。”

　　“不，你不知道，那种无能又疯狂的感受，我——”
　　“——我知道。”洛根冷冷地打断了她的话，“我的母亲就是这么死的。”

　　她愣住了。

　　长久之内谁也没有开口，凯丽安所有的情绪在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她看着他，像是没理解他的话语，又像是理解了却不知道该说什么。逐渐地，消失地东西又一点一点回归到她的脸上，那有困惑，也有惊讶，甚至是无措，许许多多的情感混成一团，凝结成连洛根都难以辨明的情绪。

　　“你的母亲。”

　　她重复道。

　　“是的。”

　　凯丽安张了张嘴，又好像不敢开口。她来来回回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问了出来：“那时的你……什么反应？”

　　她说在杀死伯爵儿子的时候脑子里尽是怒火，以至于回想起来觉得那不像是自己干的。年幼的他也是，疯狂的火焰几乎烧光了他的血肉，如今再回首过往，洛根只能体会到一种类似于旁观者的感受——他时常能梦到过去的事情，母亲的遭遇自然也是，但时至今日洛根基本不再感觉到痛苦。他知道当时的他什么感受，也还记得那种滋味，却再也无法真切地体会到了。

　　“我晕了过去，像个懦夫一样。”

　　回应他的是凯丽安慢慢平静下来的呼吸声。她咬紧下唇，思索了片刻，而后摇了摇头：“不，你把所有的奥莱人从费雷登赶走，你不是懦夫。”

　　他冷冷地看着她，话还没开口，她就明白了洛根的意图；“我知道，我也不是什么都做不了，我杀了那个畜生，夏妮也好好活着呢，但是……”

　　但是恶魔给他们看的仍旧是最不愿意承认其存在的内心。

　　其实她和自己怕的东西是一样的，洛根默默地想道，那就是“做不到”——没什么比无能为力这个词更让用命换取明天的人更为恐惧。

　　“我看到了你的幻觉。”

　　她的话锋一转，陡然放轻了很多，近乎耳语。如果不是室内过于安静，洛根很有可能会错过她的话。

　　浅色的双眼近在咫尺，什么时候他和灰卫到了可以保持如此之近的距离交谈的地步？复杂的情绪依然在她的瞳孔中流转，只是在不经意的时刻增添了几分隐晦的，难以言明的光芒。

　　“你害怕我死？不应该的，你该恨我才对，没有我你依然是高高在上的公爵和英雄，没有我费雷登还是你熟悉的那个费雷登。”
　　“你是在对我说，还是对你自己说？”

　　她没开口。

　　凯丽安挪开了目光，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了平静，再侧过头时脸上已经没有了那令人心惊的怒火与挣扎。

　　“事到如今。”她淡淡地说道，“对谁说，有什么区别？”

　　她站了起来，昏暗的烛光将精灵的影子拉得很长。洛根觉得她想再多说些什么，或者说，她理应再多些什么。一些她不应该开口的话，他也不应该听到的话语，不过凯丽安没有道出来。

　　“天亮之后还要前往阿玛兰汀，回去休息吧，洛根。哪怕再阖不上眼，时间也不会给你喘息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