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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嬴政永远不知道高渐离有多喜欢嬴政,就如同高渐离永远不知道嬴政有多喜欢高渐离一样。每次看到高渐离抚完一曲仍然空落落放在琴弦上的细长手指,嬴政都会想,自己喜欢这个人大概是比他喜欢自己要多一点的——不,何止是一点,简直就是一百倍,一千倍,10的万次方。
可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而现在的秦王嬴政——或许我们该叫他始皇帝,正靠在阿房宫一处偏殿的榻上,侧首饮下美姬为他递上来的琼浆。他身前是这个帝国最好的乐师,正在为他弹着一首燕国小调,赵高说,此人擅用琴。
什么擅用琴——
他兀地睁开眼,掀翻了身旁姬妾手中的杯盏,看着所有人都匍匐在他脚下瑟瑟发抖。他挥了挥衣袖,这么个曲子都弹不好,拉下去,剁了他的双手。
如果那个人还在的话,一定会上前来劝他——他甚至不会对他施礼,而是走过一干不知所措宫人,来到他面前,微微垂首,对他说,王上,又不是什么大事,何至如此,待渐离为你弹上一曲。
可是他现在不会了,始皇帝想,他听着那个乐师被拖走时发出的惨呼求饶声渐远,随手指了个身旁的妃子:“你来,爱妃是燕国故人,想必对此曲相当熟悉。”
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始皇帝想——不不不这个人大概对自己从来都没有过真心,他低敛着眉眼走过来,为他弹一曲琴,根本就不是为了向他示好,亦或是讨他欢心,而是总会在一曲终了之后对他说,王上,为人君者要宽宏,不得妄动杀戮——
如果是当年的秦王政,他一定会为了他偶然的一次顺从欢喜不已,说,就依渐离,放了他吧。可是现在,他偏不,他甚至有些喜滋滋地想,他暴虐,他杀戮,他天子一怒,伏尸千里,这样的话,他高渐离会不会还会出现在他面前?按住他欲发号施令的手,难得的收敛了他倔强的神色,对他说,王上,不可。
他是有多想见他啊——
不不不,一切都是妄言,他杀人,只是随心,岂是一个小小的高渐离可以阻挡的?他指着颤抖着拿起琴的妃子,不但要弹,还要唱,唱得好,朕给你赏赐,唱得不好,你就去陪刚才那个倒霉鬼。
那妃子冷汗淋漓,却不敢抗命,柔荑按上琴面,一弦一弦拨过去,宫——商——角——徵——羽——,汪汪汪汪汪汪,两只小狗,梦见骨头——
真难听。
美人学犬吠自是不雅,可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无端的让始皇帝想起高渐离那不明所以就无辜颤抖的瘦弱身躯,茫然地瞪着那双明亮的眼,不知为何凄怆,也不知为何惶恐,但他就是莫名其妙的凄怆惶恐了。自己也问过他,你怎么老是跟只受了惊的兔子似的?吃草的?他那时是怎么回答的?
王上是狼,渐离是羊,苟且度日尚且不易,自然比不得王上雄才伟略。
说得好,渐离,狼吃羊,寡人这辈子是吃定你了。
王上我可没这个意思。
可是我有这个意思。
真难听——
什么后宫佳丽,什么天下第一,你们都比不上他,哪怕只是这么一首燕国故地的乡村童谣小调,你们也比不过他。
你们都比不上他。
他这样想着,闭了眼皱紧了眉头,抚琴的美人以为自己大限将至,却又惧怕皇帝威仪不敢落泪。直至榻上响起了始皇帝的鼾声,一干宫人才如蒙大赦,只留下几个服侍的人,其他人收拾了东西悄悄退去。
梦里始皇帝梦见了自己在德水之滨,被三十二人的銮驾抬着——他已记不清这是自己第几次祭德水,身旁的丞相李斯早已老迈,而德河岸边的一处高台上,正唱着那年初次祭祀水神时唱的祭词——
德河之水,其色苍苍,聚合于天,其流汤汤,邦人共歌,其泽泱泱,山必有缺,其势荡荡——
山必有缺,人必有憾。
公元前210年,始皇帝最后一次临驾德水之滨,那时他已老迈,却还不糊涂。他吩咐赵高,下诏命,用乐器祭河。
青铜铸成的黄钟大吕纷纷坠入河谷,始皇帝就在这时,拼尽全身力气,挣扎起身,向那个方向遥遥地望了一眼——
也只能是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