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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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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在始皇帝的众多孙辈中,他最喜皇孙子婴,不仅仅因为他是嫡长孙。
“子婴,过来。”他隔着两道回廊抬手召唤着自己的孙子,看着那个跳跃的少年身影向自己跑来,在自己面前行礼:“子婴见过皇爷爷,吾皇圣安。”
“子婴。”扶苏在身后轻声呵斥,“怎么这般不稳重。”
“无妨。”始皇帝抬手制止了他,“少年人,活泼点是好事。”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老了,他向来是不信自己老迈的,可此时也不由得想,大概自己是真的老了,才会对这种鲜活旺盛的生命力抱有好感,甚至在一些无关原则的地方源源不断的宽恕。他端详着子婴的脸:“子婴真是长大了,这模样越来越像我嬴家人,像你父亲,也像你姑姑——”
他是不喜欢扶苏的性格的,觉得他太优柔寡断,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子士人气息,不像是统领天下的王,倒像是那个人,无关世俗,闲云野鹤就那么过一辈子。
可是他高渐离说好。
他说好,那便是好的吧,秦国从不讲究那些立嫡立长的虚礼,可他也竟然立了扶苏做太子。他看着子婴,越发的满意——像扶苏,那不是就是像高渐离么;像栎阳,那不就是像自己么?眼前这孩子倒不像是自己的孙子,倒像是他与高渐离的孩子了,这让他欢喜。他恍惚觉得,自己立扶苏为王储,大概也是抱着想有一天,子婴能顺势继承王位的心思的。他乐意,任何敢于窥视他王位的人都被他毫不留情的除去,同父异母,同母异父的兄弟也好,待自己如亲父的相国也好,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他都没有丝毫的手软。可是此刻,他觉得他是愿意把这个握在手里,比性命还重要的位子交给这个孩子的,他甚至偷偷的立下了密诏,无论始皇帝归天之后由谁继承皇位,下个皇帝都是这孩子的——不,他想,就算是自己死后,直接把皇位传给子婴也未尝不可,那样他见到高渐离之后就可以说,你看,我找了个最像你我二人的孩子做这个皇帝,你可还满意?
他心甘情愿,心甘情愿到,他竟有那么一二刻恍神的功夫,迫不及待的想死。
又犹记得六国还没统一,他也还不是始皇帝的时候,他和高渐离在咸阳宫中的树下乘凉,嬴政从宫女手中抽过罗扇,替他有一搭没一搭的扇着风。他不躲,也没觉得让秦王为他打扇有丝毫不妥,只是阖着眼睛,靠在嬴政怀里,像是睡了又像是没睡。嬴政把头靠在他耳边,轻轻的吹气,然后问他:“听说你不喜欢胡亥?”
那人的眼睛似是极快的睁了一下,可待到嬴政细看的时候,又闭的好好的,什么都没发生。他说:“那孩子太像你。”
——那便是不喜欢的了,嬴政想,可是又不甘心,步步紧逼了问他,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要在这人口中听到什么:“像寡人,那就是不好么?”
高渐离说:“守成之君,还是仁厚些妥当。”
——那便是说自己是不仁厚的了?嬴政从来没觉得自己仁厚,他也看不起仁厚之人,他只是想听,只是想听——他又继续问他,不依不饶:“渐离还未说,我倒是好还是不好。”
他怀里的人终于把眼睛睁开了,无奈的看着他:“你很好。”
嬴政不知道他说这话是否违心,他也不想知道。他只知道自己在听了这句话之后,心满意足的笑了:“好,什么都依渐离。”
可是,可是,扶苏他居然反了!
当他听到赵高向他呈报上这个消息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应该勃然大怒,可是他并没有,他只是冷笑,然后抬手对赵高说,你先退下吧。可是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在暗处他冷冷的咬着自己的牙,磨得锃亮,像是一只狞笑着的兽。他恨不能现在就策马回咸阳,不顾自己已是枯朽的身体,挖了他高渐离的墓,然后扯着他的衣襟把他揪出来,哪怕是死了,也要当着他的面问他,这就是你说的扶苏,这就是仁厚的太子,反了!等不及这个皇位,对朕这个亲生的父亲,反了!
他恨,说不上是恨谁,索性抬手把赵高送过来写着军情的竹简扫落了一地,在地上骨碌碌滚落,像是被斩断的头颅。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心里想好极了,莫不如就这样叫太子杀进来,砍了自己这个做父亲的头,这样他身首分离着到了阴曹地府,就可以拎着自己的脑袋,见到高渐离时把它掷到他的怀里,淌着血的身子还站在他面前,而头颅却在呵呵冷笑,笑他,怎样——朕听了你的话,终于让太子,亲手送了朕来这样见你!
他在脑海里描摹着那人听了他这话惊慌失措的模样,心想,真是妙极。
这样一想他倒也不气了,甚至连平叛的意思都没有,还如往常一般唤了宫人服侍他就寝。恍惚中他好像看见高渐离穿着素衣,自宫殿的玉阶上一路行来,来到他的榻前坐下。他伸手抓住他的手,对他说,朕要去见你了,你反倒是来了。
他看见那人垂目,目光似是看向两个人纠缠的手指,于是始皇帝就不禁再把手握得紧一点,然后听他说,大王,渐离此次前来,其实是有一事来求大王——
他坐起身,靠在那人身上,故意换了副委屈吃醋的语气,朕就知道,若不是有事,渐离定不肯撇了栎阳来见朕。那人就笑了,很安静柔顺的样子,这让始皇帝想起,其实他真正看到他温柔顺从的样子的时候,也不过是在他们十三岁之前,他在赵国的那一段日子,而长大后再看到他,他与他真正在一起那为数不多的两年里,他对待自己一直都是疏离的,还有淡淡的倔强与忤逆,这让他分不清,现在坐在他面前的他,到底是他回心转意的魂魄来接自己,还是自己这么多年一厢情愿的幻想。可是他管不了这么多了,他把高渐离的身子扳正,轻车熟路的去摸那人的腰带:“渐离,既然来了,今夜就不走了——”
他自然不会走,因为他有事求他,可是他不在乎,他只是想让他留在身边而已。高渐离静静的看着他,眼睛里有一层薄薄的,名为悲哀的阴翳——他应该是盲了呀,始皇帝想,可是他又忍不住,凑上去去吻那双眼睛,他问他:“怎么了?”
高渐离说:“大王,放过太子吧。”
他被这句话击中,全身都是情欲慢慢退去的冰冷。他放开他,再次陌生的,仔细的端详他,然后说:“渐离你说什么。”
他说:“放过太子吧。”
——我就知道。始皇帝恨恨的想,甚至想抬手给面前的人一个耳光,可是手伸到一半又改成了抓他的肩膀,这使始皇帝更加痛恨这个从来都连对他略施惩戒都舍不得的自己。他压住了怒火,从牙缝里一字一句的挤出话来给那人听:“你看好了,是太子不放过我。”
那人说:“你错了。”
于是他就彻底的恼羞成怒了,霍地站起身,宽大的袍袖泄愤般打在那人身上,对他嚷:“什么都是朕的错,这么多年,你就从来不肯信朕一回——”
可是他忘了呀,坐在他面前这人,只是一个魂魄,被他一打,便如烟般的散去了。他惊慌的伸手,徒劳的想抓住他,他唤他:“渐离,你回来呀,你怎么能——”
然后他便醒了,在行宫无边无际的夜中,在空旷的大殿里,浑身的汗已经浸湿了里衣。他再也睡不着,索性坐起身来,把身上的锦被推到一边,就坐在那里那么等,他就不信——他高渐离会不来,他敢不来。
可是他真的就没来。
他早该知道,这人绝情能绝情到什么地步,就像那一年他竟然敢在自己称帝的大典上,那么绝情的弃他而去。他又早该知道,他来见他,根本不是什么顾及旧好,只不过是想给那个即将弑父弑君的逆子求情罢了——什么就好,只怕在他高渐离眼里,自己就是个障碍,累赘,围着他嗡嗡打转的苍蝇,只有在用得着自己的时候,他才会假意的表示顺从,可笑自己,还时常会为了他这一点小小的示好而欢喜的不能自已。
他怎么能,他怎么敢。
始皇帝在殿中眯起眼,仿佛是想到了一件极其好玩的事情一样——公子扶苏要造反,你还要帮着他说话,甚至不惜来见朕,那如果朕——
你是不是还会出现,像刚刚一样,坐在我身边看着我,那我就命方士把你的魂魄困住,说什么都不让你离开。
他打定了主意,命宫人宣丞相见驾。行宫里静悄悄的,只有灯内的火,跳动个不停,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倒像是他胸膛内血液在心脏内鼓动撞击的声音。不多时丞相李斯来见,三跪九叩,只是皇帝并未看他,只是盯着殿内一处帷幔,是秦人被封为至尊的黑色,阴沉沉的像云翳,又被灯火染上一层妖异的红,像是征战后的血光。
不知过了多久,皇帝终于开口:
“杀扶苏,立胡亥为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