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你掬水解渴的湖泊是我冰封的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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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斯洛特回到王都的时候，已经是黄昏的尾巴了。
一路提心吊胆的波尔斯此番才算彻底放心。他拍着这位表亲的肩膀，用一贯的平淡声调说：“王后那边这事儿就算过去了，毕竟你失踪了两年，王后也害怕的紧。虽然在王那边借口你是出外历练失了踪迹，但你也知道，这深挖下去站不住脚。幸好王没有多说什么。不过话说回来，你以后……还是收敛点吧。”
兰斯洛特沉默的点了点头，没有什么回应。
“那我去跟王后递个口信。看在她害你疯了两年，受了许多苦楚的份上，她再有什么意见，我也要和她理论一番了。”波尔斯翻身上马，在昏暗的天色下他的表情也是模糊不清的，“你好好休息，多保重。另外……再多想想吧。”
兰斯洛特站在家门前目送他远去。波尔斯远远驰去的地方，太阳的最后一角正挂在巍巍宫殿的屋檐上。
一别两年，繁华的王都与他陌生了。许多张陌生的脸从他面前走过，时有偷偷瞥来的好奇打量眼光。站在自家门前，喧沸人声扑面而来，更显的他风尘仆仆，仿佛一个初入王都的异乡来客。
他之前从来没有离开这么久过。王总会时不时地召集盛大的比武，这既是强盛国力的象征，也是为骑士们特意搭建的夸耀舞台。作为王朝的第一骑士，参与此种盛会，其实是带点义务的意味在里面的。是故无论远游到何处，他总还是会不定时的回来王都。
这一次居然是两年。
兰斯洛特并不适合卡梅洛特，这一点他自己最清楚不过。他并不是一个合格的侍臣，也缺乏对政治的敏感和纵横捭阖的能力。他确实是一位优秀的骑士，却绝称不上是称职的近卫，或者大臣。
这次陷入疯狂，浑浑噩噩的消失了两年，王怕是不知道的。王对他的行踪并不上心， “试炼失去了踪迹”这样的借口，只要提出就能得到王的点头批准。若是王问起途中具体情形，想也知道又需要编造谎言来遮掩。
早就背弃了“诚实”“忠诚”这些信条的他，实在不愿意再担负着“骑士之花”的虚名，侍奉在王的身侧了。
从疯狂中清醒过来的时候他恐慌到了极点，面对崇拜他的伊兰，竟不由自主的请求她的父亲给予一个栖身之地，并说出“决心永不再到亚瑟王朝去”的话来。这并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就算现在他已经来到王都，仍然克制不住这种随时落荒而逃的冲动。
第二天的情形倒是一如设想的情况发展，王后和王并没有对他的归来过多置喙。骑士们倒是有些议论纷纷，但因为王对他一向的放任态度，再加上高文明里暗里的斡旋调停，这件事并没挑起什么风浪，就这样平静的过去了。
散会的时候高文笑嘻嘻地跑过来揽住他的肩，盛情相邀一起打猎。兰斯洛特为难的踌躇了一下，还是委婉地拒绝了他。
“我是王后的近卫。抛下责任一去两年，实在惭愧，还是先向王后去请罪吧。”
高文的笑容僵硬了一瞬，但他很快若无其事般的掩饰过去，仍旧努力劝他一起游玩。兰斯洛特心里对他的意图一清二楚，却只能与他绕着圈子说话，谁也不提那个他们都心知肚明的事实。
兰斯洛特与他客套着，却不由分了神想：好友，论起喜怒不形于色来，你离陛下还差得远。
陛下会怎样看待我呢？
他的脑中一闪而过年轻的王者碧绿的眸子。高傲的王神色如冰雪，眼神也冷淡。每每眼光落在他身上，都是轻描淡写。这在表面上似乎可以归因于王者惯有的冷傲，至少圆桌的其他人并没有感到陛下待他的异常，甚至有些知情的骑士还在暗暗地为王不忿着。但他明显可以感觉到，陛下与他不动声色的拉开了距离。
“不要自欺欺人了，兰斯洛特。”他对自己说，“陛下什么都知道。”
高文仍然还在拉着他做最后的劝说。鼎鼎大名的太阳骑士并不仅仅因其过人的勇武而出名，他高贵的身份更是如太阳一般令人痴迷注目。亚瑟王至今没有子嗣，作为与其血缘最近的外甥，高文十有八九会是下一任继任者。王在出征时屡屡将其留在王城摄政，和平年代也将其滞留在王城，作为宫廷大臣共商国却，这已是人人皆知的事实。
兰斯洛特看着高文隐藏在眼底的焦灼，还是拒绝了他的请求。
高文的身份注定了他要努力弥补圆桌的裂痕，他们二人之间的密切关系也确实是最好的粘合剂，只是此时兰斯洛特并不愿意配合。
“我初回卡梅洛特，真的有点累了。让我修整两天吧，好友。”他诚挚的微笑着，说的全是肺腑之言。虽然听起来像极了推脱。
高文看着他，不由叹了一口气。他如王一般粲然生辉的金发仿佛都随着他的叹息黯淡了下来。他勉强微笑了一下：“好吧。你毕竟是一个散漫又固执的人，不能强求你。”
“是呀”，兰斯洛特想，“好友，你对我的评价，倒是和王一样呢。”
他的本性散漫而放浪，对治国理政更是毫无兴趣。亚瑟王也正是发现了这一点，一直默认了他的四处云游，并不对他的行踪做过多限制。他最开始离开王都的时间只有几个月，后来慢慢发展到一年两年，王从来没有说过些什么。
王确实给予了他最大限度的自由，甚至这为他招来了一些卑鄙之人的嫉妒与怨恨。然而这自由反而成了他的牢笼——兰斯洛特自己也说不清楚这是为什么。王赋予他令人称羡的一切，却将他的一切都困在了枷锁中。
他不属于这里，他想远离这里。但是来的太晚，他又会恐慌。离得太远，也觉得无所适从。
哈，真可笑是不是。鼎鼎大名的第一骑士，每次见王之前都会恐慌的无法自处。
从前总是令人怀念的。
喧杂的人声穿过密林遥遥的传到湖边，围绕着他的精灵们一下子都飞散躲藏了起来，只在难以觉察的角落中悄悄探出头来观望。他独自坐在石头上，湖波荡漾着在他身上映射出温柔的光影。他停下擦剑的手，期盼而又警觉的抬起头来。
声音越来越近了，有一种奇异的感觉在心中悄悄蔓延开来。那是一种难以名状的直觉，神秘的力量悄悄地在心底对他说：即将面对的是一个重大的时刻。
树叶哗啦啦的响动，他紧盯着那片茂林，直到年轻的王突兀的出现在他的面前。说来奇怪，那一瞬间，他的心反而立刻安定了下来。
“年轻的骑士，你是谁？”
“兰斯洛特。”
还有一次，他们在吉尔马里乌斯*1的宫殿内庆祝。
驱逐了撒克逊人并不能满足这位雄才大略的君主，人民所能想象的极限也无法触及君王的野心——扫平了阿尔比恩境内的蛮族并统一全境后，亚瑟王带领骑士团渡海收服了爱尔兰全岛，不世之功就这样降临在这个年轻人身上。
当时就有贵族们将亚瑟王与迦太基的汉尼拔将军相类比，而年轻的君王只是听过微笑，并未显出任何得意洋洋不可一世的样子来。
而当时的兰斯洛特还未曾习惯如此盛大的欢庆热闹。他被这样巨大的荣耀都有点冲昏头了，坐在爱尔兰君王的宫殿里（现在那位倒霉的君王已成为阶下囚），他听见自己血流奔涌的声音。那声音震耳欲聋，险些让他拿不稳自己的酒杯。
君王发现了他的愣神，笑着举起酒杯，向他问道：
“兰斯洛特爵士，对你来说，世界上最重要的是什么呢？”
少年碧绿的眸子含笑望着他。围绕在身边的放纵的欢笑声一瞬间都远去了，他听见自己擂鼓般的心跳。
当时的他考虑了很久，没有从世间不断称颂的“勇气”、“忠诚”、“信仰”亦或是“爱”这些骑士的美德做出选择，犹疑的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自由。”
“自由，”王重复了一遍他的回答，辉煌的烛火将他的笑容映衬得无比明亮，“什么能给人以自由，你知道吗？”
“请陛下赐教。”
“意志，足以控制自己的意志。你要能够掌控自己，那你就会是自由的。”
王笑起来时仍旧凛然尊贵。兰斯洛特看着他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么，又似乎没有明白。
“兰斯洛特卿，喝下我敬你的这杯酒吧。”伟大的阿尔比昂之王说，“湖中仙女之子，你跟随着我，会不断地品尝到俗世的欢乐，并习惯它。”
然而现在他已经品尝不到任何欢乐了。
亚瑟王已经逝去很久了。
夜色已深，修道院外下着暴雨，裁决之剑不时穿过云端，将窗外映的一片雪亮——就仿佛兰斯洛特曾经极熟悉的刀刃颜色。
缠着他讲骑士故事的小家伙今晚是回不去了。他打着哈欠，撑着精神总结了一句：“不愧是骑士王！他一定是所有骑士的支柱。”
兰斯洛特看着孩子憧憬的眉眼，很轻的笑了一声。昏黄的烛火摇动着为他的面容打上阴影，他一旦沉默下来，沧桑立刻使他垂垂老去。
金发碧眼，多么令人难过的颜色。
“他对我的意义是什么呢？”兰斯洛特在心里重复着问了自己一句。
从未失礼，从未疯狂，从未背叛，从未孤注一掷。没有任何犹豫，也不想要任何东西。
——在遇见他之前。
作者有话说
第6章 你掬水解渴的湖泊是我冰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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