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7、六. 莫倚雕阑怀往事 ...

  •   阿楚一路追踪,每到岔路口,果然能看到远岫留下的记号——一朵浮云。第七天上,已进了九江城,标志竟然在一家客栈墙上出现。
      他心中惊疑不定,认得这是长风帮设在城中的耳目,若是从前,他是断断不会再去。可是……想到远岫,他蓦地下定决心,走进大门,自有小二过来帮他牵走马匹。
      掌柜的看见他,一愣,忙迎上来:“这位公子可是来找人的?”眼中竟隐隐闪着敌意。
      他不动声色,只是含笑点点头。
      “公子找的可是一位穿碧衣的姑娘?”
      “不错。”他心中一喜,她果然在这里留下了消息。望着掌柜的眼中更浓的敌意,不由暗暗奇怪,以她的性子以及与哥哥的交情,难道还能在这里惹出事不成?心中隐隐觉得不对,顾不得多想,问,“她可在这里?”
      掌柜的冷冷道:“姑娘等你很久了。请随小的来。”转身引他往后院,曲曲转转,到了一个荒僻的屋子外,“姑娘就在里面,小的不方便进去,公子自便。”
      推门进去,见一碧衣女子对门跪着,低垂黔首,那发式衣饰分明是她,只是……他微微变色,虽然在笑,声音已冷:“你是谁?”
      那女子听到声音,蓦地抬头,脸色瞬间难看之极,叫道:“荆楚,竟然是你!”
      荆楚也怔住了:“菱花娘子?!”话音未落,菱花娘子已扑了上来,手腕一番,明晃晃的短剑向他刺来。
      荆楚骇异之极。眼前菱花娘子势如疯虎,竟是招招欲夺他性命,即使是他,也闪得有些狼狈。觑了个空,他闪身让过一剑,绕到菱花娘子身后,一指点出,菱花娘子顿时定住,动也不动。
      他转回她面前,退后一步,抚掌笑道:“菱花,多年不见,一照面就这么对老朋友,该罚!”
      菱花娘子怒瞪着他,脸涨的通红,怒道:“荆楚,你这个狼心狗肺的,连亲哥哥也能下得去手,我没有你这种朋友!”虽不能动,那一双眼狠狠盯着荆楚,仿佛要将他身上剜出个洞来。
      他只是笑:“菱花,这么多年,你冲动的脾气还没变呢。”望着她,仿佛闲谈般,“你这身衣服和我那天送给云姑娘的几乎一模一样呢,连发式都梳成一样,差点叫我错认。”
      菱花一愣,终于觉得有点不对:“不是你让我这么穿的吗?”
      “哦?”他只是似笑非笑地看她。
      什么地方弄错了吗?菱花娘子怒气渐渐消退,呐呐道:“有人送来简帖和一个盒子,说帮主落入了他手中,要我立即放了五湖会的胡为,并在今天这个时候穿上盒中的衣服,安照纸上画的发式打扮起来,在这里跪迎他。没想到来得居然是你。”
      这可蹊跷了,他心念电转:“你们怎么会相信简帖上的话?”
      “盒中有帮主从未离身的双鱼佩。”
      双鱼佩?他脸色微变,大哥的双鱼佩不是给了……又望了眼菱花娘子的衣服,蓦地醒悟,这个人要找的是他。突然出现的赤月,客栈外的浮云标记,以及这里的一切,是早就设好的局,只等着他和远岫入套。现在看来,远岫只怕已落入他手中。
      只是究竟是谁,设下这连环套,目的应该不仅是远岫和他这么简单吧。
      “菱花,我们都上当了。”他眸中光芒一闪,墨玉般美丽明净的眸中透出几分冷意。

      简帖与盒子很快呈到了他面前,帖子只是普通的帖子,那盒却是雕刻精致,漆工出色,描着精美的金边,及其华丽。盒中放着双鱼佩及一张发式的示意图,画得极为详细。
      “做这件事的一定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富贵的女子。”他忽然开口。
      “何以见得?”
      “这帖上的字虽然一看就知道出自男子手笔,但细细嗅来,却有一股幽香;这发式图画得这般细致,甚至用梅花小楷标明了特别要注意的地方,若不是亲手梳过这种发式的女子,怎么能了解得这么清楚;还有这盒子,”他微微一笑,“看起来价值不匪,若不是生活极为考究,平时所用都是这种精致的物件,又有谁会随便一出手就是这种东西。”
      菱花娘子一怔,冷笑道:“我倒忘了你是在脂粉堆中泡大的,对这些原比别人了解。”
      他苦笑:“都是年少时的荒唐事了,你何苦再提?”
      菱花娘子“哼”了一声:“怎知不是你惹下的风流债?失踪了六年,还不知你又惹了什么祸。”
      他叹气,头开始疼,心中却咯噔一下,见过远岫碧衣的除了师父,只有巳使了,她素来憎恨远岫,这回他又把她得罪得不轻,难道真的是她?
      菱花娘子望着他变幻莫测的神色,冷冷道:“看来想起什么了。”

      午后,九江城东郊,姜府。烫金的匾额蒙着一层厚厚的灰,高高悬挂着;红漆的大门斑斑驳驳,门上的铁环少了一边。门口,冷冷清清,杂草丛生。
      有一瞬间,荆楚以为自己想错了,这里似乎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正迟疑间,忽听“吱呀”一声,侧门打开,一个甜甜润润的声音招呼道:“还不进来。”一个小小的身子探出,眉弯眼笑的,居然是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
      荆楚一愣,指了指自己的鼻子:“我?”
      “好笨的公子,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吗?”小丫头笑得更开心了,细腻如白瓷的小脸蛋儿笑出了两朵红云,明亮如星的眼眸中光芒跳跃。
      这小丫头瓷娃娃一般,长得好生可爱。他被骂笨,也不生气,只是笑眯眯地承认:“不错,我是笨了点。”
      她面上闪现诧异的神色,忽然正色道:“公子,你这可不对啊。”
      “哦?”他饶有兴趣地等着小丫头的下文。
      “哪有自己承认笨的。”她一副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荆楚,“你应该坚决地说自己不是笨蛋。”
      “哦。”他笑着点点头,这个小丫头有点意思。
      小丫头似乎觉得他有趣极了,笑眯眯地看了他半天,才道:“别只管说‘哦’,快跟我进去吧。”
      走进侧门,看见里面破败的庭院,庭院似乎荒废很久了,楼宇倾颓,荒草蔓生。阿楚不觉心生恍惚,犹记得六年前初到时,这座宅院繁华正盛,那时,发生了太多事。
      曲曲折折走了一段路,小丫头进了一个园子,园门上用小篆弯弯曲曲地刻了两个字:“楚风”。
      他心头一震,记得这园子正是他昔日住过的地方,她竟然起名叫“楚风”吗?靠近几步,迎面扑鼻而来浓郁的花香,接着便听到了潺潺的水声夹着隐隐的管弦丝竹声。
      小丫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阿楚望着园门,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泛起不安。跨步进园子,顿时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仿佛忽然到了另一个世界。
      一条小溪潺潺流过,夹岸鲜花如锦,满眼姹紫嫣红,仿佛用魔法将春天忽然变到了园中。鲜花掩映下,隐隐露出华丽精美的亭台楼阁,恍似人间仙境。他沿着小溪前行,丝竹声听得更清楚了,隐约听到少女曼妙的歌声:

      红藕香残玉簟秋。
      轻解罗裳,独上兰舟。
      云中谁寄锦书来?
      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
      一种相思,两处闲愁。
      此情无计可消除,
      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好一个“才下眉头,却上心头”,他心中默默念了几遍,竟也不觉痴了。又走了几步,转过一丛花树,眼前豁然开朗,花树环绕下,竟是一片宽广的湖面!阿楚如堕梦中。他明明记得这个园子其实极小,不过一处溪水,几处布景,花树是容易种的,什么时候多了这么一大片湖?
      湖心飘着一只画舫,乐声与歌声正是从画舫中传出。然后他看到了花树掩映下一身月白长裙的少女,那一瞬间,万物都失了颜色。
      她乌黑的长发未作任何束缚,如瀑布般倾泻而下,光洁的肌肤带着冰玉般的光泽,双肩如削,纤细的腰肢竟仿佛不堪盈握。她眼波盈盈,无意识地落在水面,看不清面目。然而已不需看清,只是一个侧影,便仿佛世间所有的光彩都落到了她身上,风华绝代。

      她是……竟然这么顺利,可是并不见她随身带着的红漆葫芦?阿楚的心止不住颤抖起来,不安更重,咬了咬牙,他终于出声唤道:“云远岫……”
      少女抬起头来转向他,目中闪过一丝迷茫,轻声道:“很久没有人这么叫我了。”
      阿楚如遭雷击,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这张脸的确是远岫的脸,可是却有什么不一样了。她过分苍白的肌肤此时竟如冰雪般莹白光润,原本黯淡的唇如少女般粉嫩水泽,而那双璀璨的眸此时却是一片幽深,仿佛最神秘的夜空,要将所有的光芒吸入其中。
      她竟神秘地恢复了少女的模样,却不再认识他,阿楚只觉一股寒意透出,双拳不禁紧紧攥起。
      她不再憔悴,却忧郁迷茫,幽深不见底的黑眸仿佛失去了灵魂。
      “我说错了。”少女的唇边忽然泛起甜蜜的笑意,“你是这么叫我的,因为我将名字告诉了你。”她望着阿楚,眸中忽然有了波光流动。
      希望的火苗从心底窜起,“岫岫,我是谁?”他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她。
      她嫣然一笑,温柔地唤道:“朱栖。”

      极度的恐惧席卷他全身,他几乎不受控制地抓住她的肩,叫道:“你不认得我了吗?”
      她噗哧一笑:“你傻了吗?你是朱栖呀,我怎么会不认得。”
      心一点点下沉、冰冻,他们究竟对远岫做了什么?他霍地转身,冲出去要找巳使,忽地手一紧,回头,远岫拉住了他手,眉头微蹙,美丽的眼眸中仿佛有水气迷蒙:“你要离开远岫了吗?”
      他的心猛地一拧,痛得几乎透不过气来,面前的女子楚楚地望着他,大颗的泪珠的眼眶中打转,欲落未落。忽然她伸出双手,扑入他怀中,将脸埋在了他的胸口。他全身剧烈颤抖,再没有力气抬起手臂将她推开。
      只听远岫在他怀中喃喃细语道:“我知道你总要离开的,我只盼这一天来得越晚越好,可它终于还是来了。我只希望你记得,我会等你回来,无论你是生是死,是病是老,我会等你。”
      他心里发苦,失神道:“无论如何吗?”
      “无论如何。”她的声音轻柔而坚定,却也带着一丝苦涩的甜蜜,“无论要等多久。”
      他的心已碎,为她,也为自己,却只能化为幽幽的叹息:“傻女孩。”
      她忽然抬起头来,眼中含泪,面上带笑:“你走之前,能不能帮我完成一个心愿?”
      “你说。”
      她无限向往地看着那一片波光变幻的湖面:“我从没有试过泛舟湖面,我想和朱栖一起,一起坐着小船感受湖面的微风。”
      有谁能拒绝那期盼的明眸?“好。”用尽全身气力,他点头答应。

      只是没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居然晕船。
      手忙脚乱地回到岸上,远岫好不容易止住了呕吐感,却依旧脸色苍白,双脚发软。折腾了好一阵子,终于累极沉沉睡去。他迟疑片刻,俯身抱起她,向记忆中的小楼走去。
      沿途竟不见一人,连湖上的画舫也不知消失到哪里去了,安静得诡异。然后听到树上飘下清脆如铃的笑声。抬头,不远处的树上赫然坐着那个瓷娃娃般的小丫头。
      他心中暗凛,竟没有发现她是什么时候爬到树上的。
      小丫头的两只小脚晃啊晃的,甜甜的笑容分外可爱:“要不要上来坐坐?”一副无拘无束的熟络模样。
      他看着她半天,又望了望怀中的远岫,笑了笑:“不用了。”
      “你对这位姐姐真的不错呢。”小丫头感兴趣地望了望远岫,“她把你当成别人你都不生气。”
      他低头望远岫,见她睡得极沉,如玉的肌肤渐渐恢复血色,长长的睫毛随着浅浅的呼吸颤动,淡粉色的樱唇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她向来是极浅眠的,一点点动静便能将她惊起,有时更是整夜整夜地无法入眠,唯一见她一次好眠还是他用了“云梦”之后。可此时,她却睡得那般恬然无忧,安适自得,是因为在“朱栖”的怀中吗?
      “她怎么会变成这样?”
      小丫头笑弯了眉:“听说你是天月宫的药师,难道连这也猜不出来?”
      他蓦地抬头望向小丫头,眸中仿佛有冰霜冻结:“你们对她用了迷失神智的药?”
      小丫头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们可没逼她,她是自愿服下‘梦萦’的。”
      梦萦?他心头一跳,传说中迷人神智,使人忘却现实的奇药吗,竟然真有这种药的存在,她怎么会有这种药?远岫又怎么会自愿服下?
      “‘梦萦’会使人回到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时候呢。”小丫头望着他,眸中有奇特的笑意。
      所以她回到了天月宫与朱栖分别的时刻,将他误认为朱栖,重复着分手时的誓言?
      “她在哪里?”他忽然问。
      小丫头眨了眨眼,狡黠一笑:“她,她是谁?”
      他望着她,怒意渐消,居然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我问的,自然是这里的主人,姜若溪。”
      “若溪,自然是在听溪阁。你认得的,不是吗?”她笑得有一丝神秘。
      他转身就走。“等等。”忽然听到小丫头在身后笑道,“你要抱着她过去吗?只怕若溪姐姐见了会没有心情谈解药的事哦。”
      他一怔,停下脚步。

      将远岫交给小丫头叫来的侍女,他却没有走开,只是望着小丫头,神色奇特。
      “你还不去吗?”小丫头奇怪地看着他。
      他忽然微微一笑:“我们聊了这么久,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她怔了怔,又笑了,眉眼弯弯,可爱之极:“我叫无痕。”
      “无痕啊。”他将名字念了一遍,语气柔若春风,“你几岁了?”一双美丽的眼眸含笑望着她,却闪着诡谲的光芒。
      情形似乎有几分诡异,无痕笑得有些勉强:“你问这个做什么?”
      他一笑,黑眸深不见底,悠然道:“我只是想,你请我上去坐坐的邀请作不作数?”
      这个人竟似突然变了一个人,刚刚的伤心、焦急、迷失仿佛幻影般消失的无影无踪,此时看起来醇酒般危险而迷人。他足底一点,身形骤然拔高,已站在无痕坐着的树枝上。
      无痕脸色微变,忽地向下跳去,却听荆楚笑道:“怎么这么快就要走啊。”出手如电,已抓住她的肩头。无痕也笑道:“公子既然喜欢我这件外套,我就送给公子了,就怕公子穿不下。”就在这一瞬间,她当机立断地解开外套,如飞鸟般向下飞去。
      阿楚反应也快,骤觉不对,手中无痕的外套立刻抛出,如飞矢追向她背心,双足借力,向下追扑。无痕刚落到半空,身形微微一滞,听到“喀嚓”一声,她忽地转了方向,横飞出去,手顺势一扬,几个小球飞出。原来她早看准横出来的一节枝桠,借力一踩,趁势换了方向,双足踩实,已站在另一棵树上。这小小女孩竟是应变奇快。
      轰的几声,雾气弥漫,顿时将阿楚身形罩住。无痕嘴角噙笑,拍掌笑道:“公子放心,这雾气只会叫你没力,我会叫人送你去听溪阁的。”
      “不用这么麻烦。”身后忽然传来低柔的语声,她僵住,只觉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上了她的后心。
      “公子这是做什么?”她笑得勉强。
      “我只不过想陪你坐一会儿,无痕小姑娘何必要逃。”荆楚笑得无辜。
      无痕眼珠微微一转,眼儿弯弯笑道:“既然这样,我们就坐一会。”作势要坐下,猛然脚下用力,树枝顿断,荆楚不由一坠,掌心微微偏开她的后心,她已借反弹之力向上飞去,半空中,五指挥出,但见银光灿烂,九把飞刀一齐袭向荆楚。
      荆楚手掌在树干上一按,如游鱼般蓦地向旁滑去,在飞刀织成的网中穿越而上,伸手一捞,接住一把。
      小丫头大骇,扬手又是九把飞刀,足下加力,向外跑去。忽觉颈项一凉,一把飞刀架上了她的脖子,荆楚的声音懒懒笑道:“你这刀上有毒,可不该随便拿出来啊。”
      “无痕,你太轻敌了。”一个柔媚的声音远远传来,“六年前,荆楚可是江湖上出了名的鬼狐,风流倜傥,狡猾如狐,虽然销声匿迹这些年来,性子转了不少,可不代表他功力减退了。”只听枝叶拂动之声,一个绝色女子分花拂柳,冉冉而来。
      她穿一件墨绿的锦衣,外披轻纱,如云的长发高高挽起,如最完美的丝绸,朦胧的眼波似乎有星光被摇碎,嫣红的唇是最娇艳的花朵,颈项优美,袅娜的身形摇曳生姿。
      望见荆楚,她眼波一转,迷蒙如雾,柔声道:“你来了。”仿佛痴情的少女盼来久久不见的情人,似喜似嗔。
      世上有几个男人能抗拒这样的风情!
      荆楚顺手点了小丫头的穴,带她跳下树,苦笑着摇摇头:“阿巳,这样子不适合你。”
      女子的脸色有一瞬间的僵硬,随即一笑,眼底眉梢,风情万种:“在这里就叫我若溪吧。”巳使赫然就是姜府的主人姜若溪。
      荆楚微微一笑,却不说话。
      巳使叹了口气:“既然我来了,你把无痕放了吧。”
      荆楚也叹了口气,含笑道:“既然我来了,你把远岫放了吧。”
      巳使的面色微微一变:“荆楚,无痕只是一个小丫头罢了,你以为可以用她来交换天月宫的宫主吗?”
      “我也不知道,”荆楚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这个交易合不合算要你来判断。”
      “当然是……”小丫头正要开口,荆楚骈指一戳,她顿时昏睡过去。他笑了笑,望向巳使:“我给你一柱香时间考虑。或者把远岫的解药送来,或者……”他低头看了无痕一眼,笑而不言。
      巳使的脸色变了数变,终于跺了跺脚,咬牙问:“你怎么知道的?”
      “阿巳,我们认识六年了。”荆楚轻叹,“你是最做不来弯弯绕绕的事。这次的事,自赤月出现,一步步都在你们的计算中,甚至连传说中的‘梦萦’也出现了,一定有人在你背后谋划。”
      “可是无痕只是个小丫头。”
      他狡猾一笑,黑眸中波光一闪:“我只是碰碰运气而已,毕竟到这里我只接触她一个人;而且,这个小丫头实在太像个小狐狸。”

      日渐西移,落日的余晖透过雕花的窗格落到沉睡女子恬美的睡容上,仿佛为她镀上了一层淡金的光芒,乌黑的长发散落在四周,愈衬得她眉目秀致,肤色如雪。
      “你要想清楚,她醒了,只怕再也不能这么踏实地睡上一觉了。”巳使目不转睛地望着沉睡的女子,声音隐隐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他站在榻边,静静地注视着她,黑如夜空的眸中神色难辨,忽地低声问道:“她以前那般憔悴,是因为睡不好吗?”
      巳使一愣,不屑地答道:“长期忧愁,睡得不好,再加上酗酒,这么糟糕的生活,还想保持美貌?哼,醒了也好,省得现在这副样子惹人嫌。”
      他只是忧喜难辨地看着沉睡的女子,半晌,淡淡道:“给她服下解药吧,谁也不能逃避真实。”
      远岫迷迷糊糊地被叫醒,立刻被塞入一颗赭红的药丸,她惺忪地望了荆楚一眼,微微一笑,又睡了过去。荆楚哭笑不得:“怎么这么好睡?”挥手拍开小丫头的昏睡穴。
      小丫头恨恨地看着他,兀自无法动弹:“你……你还不把我所有穴道都解开?”
      荆楚一笑:“时候到了,它自然自己会解开。”
      “你……”小丫头忽然不怒了,嫣然一笑,“荆楚,你会后悔的,你会回来求我的。”
      荆楚望着她,点了点头:“也对,你提醒我了,你这丫头人小鬼大,不要栽在你手上。”忽地取出一颗药丸塞入她口中,顺势将她脖子微微一仰。
      小丫头措不及防,吞了下去,顿时变了颜色:“这是什么?”
      荆楚笑得开心:“这是我自己炼制的药,正要找人试试,既然我们这么有缘,就给你了。”
      巳使变色道:“荆楚,我们说好的。”
      “放心,只要远岫没事,我自然会给她解药。这么可爱的小女孩,怎么说我也舍不得让她全身溃烂的。”
      “全身溃烂?”小丫头的脸色僵硬了,“喂……”她忽然开口。
      荆楚笑眯眯地看着她。
      “那个……云姐姐服下的解药是假的。”
      巳使的脸色变了:“你们给我的……”
      “只不过是让人沉睡的药而已。”无痕有些不屑地看了她一眼,“给你真的,你也守不住。”
      巳使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奇怪的是,居然没有发怒。
      “解药换解药。”荆楚望向无痕,一字字道。
      “休想!”无痕恢复了笑颜,“我可不是姜若溪,这么好要挟,大不了把命给你,可是她呢,”她斜瞥了沉睡的远岫一眼,笑意更浓了,“她会永远活在回忆里,每天重受一遍离别之苦,越来越痛苦,直到再也承受不住而崩溃,她会生不如死。”
      他的笑容凝住了,双眸低垂,看不清神色,良久,低沉的声音响起:“说出你的条件。”

      旭日东升,送入一室阳光,她睁开眼睛,心中恍惚,仿佛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中回到了十年前那个离别的夜晚,细节历历,犹如昨日般清晰。
      “醒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她一阵恍惚,几乎以为还在梦中,然后看到了从耀目的阳光中缓缓走近,一脸灿烂的男子,手中还拎着一个红漆葫芦,“喏,这个给你,可不许再弄丢了。”
      “阿楚?”一瞬间,竟说不出喜悦还是失望,忽地意识到自己还在床上,不觉满面通红,“你……你出去。”
      阿楚一愣,随即了悟,对她淘气地眨了眨眼,笑道:“放心,你是和衣而卧的。”
      她一怔,果然见自己身上穿着一件月白长裙,神色微变。
      “怎么了?”
      她神色有些奇特,慢慢道:“这件衣服的式样是我在天月宫穿过的,我做了一个梦,梦中穿的似乎就是这件衣服。”
      他勉强笑道:“这也许是巧合。至于这件衣服,应该是阿巳拿来的。”
      “阿巳?”
      “是啊,这里是巳使的地方。”
      她怔了怔,忽然淡淡笑了:“我怎么忘了,我在这里见到她了。”她起身在妆台坐下,拿起黄杨木梳梳理自己的长发,有些心不在焉地道,“我似乎睡了很久。”
      一绺绺乌黑的长发从梳齿中散开,顺服,垂落,光泽流动,宛若有生命的流水般。仿佛受到了蛊惑,他慢慢靠近,轻轻执起一绺。
      她身子微微一颤,黄杨木梳划过,将那绺发梳入。他有些赌气,又抓起一绺,转过发梢去挠她雪白的脖子。她噗哧一声笑出,推开他:“阿楚,别闹了。”
      他从恍惚中惊醒,烫手般放开她的发,“好,说正事。”他正色道,“你怎么会到这里来?”
      “我怎么会在这里?”她重复,皱起眉来,眸中波光变幻不定,慢慢沉静,冰冷,“赤月带我来的,巳使她抓了小寒。”
      她记得当时的震惊,夕无明明答应会守护小寒的,为什么 “八荒铁券”会在巳使手里?然后,那个妩媚的女子带着胜券在握的笑容望着她,要她喝下那杯“梦萦”。
      “你喝下,我便放了云轻寒。”巳使的笑容带着冷酷与决绝,“否则云轻寒死!”
      “为什么?”她不解,巳使竟这样恨她?这样做,已是不惜背叛天月宫。
      巳使望着她,美眸中恨意愈重:“你不是只喜欢朱栖吗,为什么又要招惹他?我要你永远得不到他。”
      原来是为了阿楚,她心中苦笑,一时竟无法辨清心中滋味,扬手抛出玉盒:“这是小寒的解药,我要他平安。”见巳使承诺,素白的手拿起那杯酒,一饮而尽。

      “我并没有在这所宅院外留记号,”她犹豫了下,问,“阿楚,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终于还是问起了。
      他下了决心,避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这里,是六年前我和阿巳第一次认识的地方。”
      她一怔:“六年前?”
      他点头,神色有一丝迷离:“我时常会想,那是命运的安排。”
      六年前,他是长风帮浪荡风流,纵情江湖的鬼狐,弹剑闹市里,醉卧脂粉中,哥哥约束不了他,见他小错不断,大错不犯,也就索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直到那天,遇见了姜若溪。
      九江东郊的姜府向来冷清,那一年却是出奇地热闹起来,姜府的主人从遥远的岭南返回,发下贴子,遍请九江略有些名目之人去赴宴。即使有人不愿去,也被那金箔打就的帖子镇住了,那些时日,街头巷尾议论纷纷的,都是这桩奇事。
      宴会那天,冠盖云集,姜府花园雕梁画栋,繁花似锦,美酒、珍馐流水般送上,说不尽的富贵奢靡,只是,满园的绮丽,满园的花色都压不住冉冉而来的春花般娇艳绝伦的女子。
      姜府的主人姜若溪赫然是这个美丽无伦的闺阁少女,她千里迢迢返回,发帖遍邀豪杰,只为寻找早年失散的八岁的幼弟。
      那一瞬间,他眩惑了,为她的美丽无双,为她的姐弟情深,为她的……
      他心甘情愿地放弃了浪子的生活,发动了长风帮所有的力量为她寻找弟弟。
      每日都有数不清的消息传来,真真假假,她那里人来不绝,更是十分热闹,他清楚,真心帮她寻亲人的只怕不多,大多数都是觊觎她的美貌与富贵,而她似乎也沉醉于别人对她美貌的臣服中。
      他去姜府越来越勤,呆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于是,他见到了她生活方式的奢华,她骄傲而任性,游走于无数别有用心的男人之间,锦衣玉食,笙歌燕舞,与初见时竟似截然不同的两个人。不是没有怀疑,却每每在见到她春花般的娇颜后完全消融。
      她对他始终极好,别人都安排住在客院,却为他独辟了个园子居住。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他,找到弟弟了。鄱阳湖畔白云庄,白云剑果然名不虚传,他使尽浑身解数才勉强抵住,她趁机带走了那个不断反抗的八岁的孩子,他却负伤被擒。

      她一直静静地听着,直到听到“白云剑”时变了颜色:“那个孩子……”
      “是云轻寒。”他始终望着窗外,背对着她,“姜若溪骗了我,骗了所有人,她的目的就是找到并抓走云逐宇的儿子,却谎称寻找弟弟。”
      “后来呢?”
      “后来……”
      白云剑与荆猛竟是认得的,带他去了长风帮,大哥勃然大怒,他才知道那个孩子竟是大哥恩人的儿子,知道了姜若溪的欺骗。他五内俱焚,立刻冲到了姜府找她。
      姜府依旧是一派富贵风流,奇怪的是往日热闹的人流居然全部消失了,偌大的园子里,只有娇若春花的少女独自立在鲜花丛中,她穿着一件奇怪的白袍,发如乌云,嫣然含笑地望着他及随后跟来的两人。
      望见那白袍,大哥和白云剑的脸色都变了,失声道:“天月宫?!”
      他浑浑噩噩,不知怎地,双方就动起手来。姜若溪并不是一个人,一个同样白袍却带着面具的男子出手帮她,二对二,大哥与白云剑都是一流高手,却处处受制,落于下风,加上他,也不一定有胜算。
      “荆楚,帮我。”姜若溪柔媚的声音呼唤他,他心念电转,不顾大哥伤心与失望的神色,拔刀冲向大哥,却在最后一刻,掉头刺入了白袍男子的心窝。
      “是辰使?”远岫惊讶地看着他,原来辰使是这么死在他手上的,可为什么他会成为新的辰使?
      “是辰使。”他苦笑,“辰使一死,姜若溪哪是大哥与白云剑的对手,顿时狼狈不堪,白云剑剑法如电,眼看便能伤了她,却仿佛鬼使神差般,我一刀挡住了白云剑……”眼前又浮现了那一幕,那是命运般的一幕,他挡住了那剑,眼前血光一闪,那娇艳的女子竟趁势将白云剑整条右臂切下。
      那一刻,他呆住了,大哥也呆住了,望着他,目中竟有了心灰意冷的神气:“阿楚,你好,很好……”大哥带着重伤的白云剑离去,没有再看他一眼。
      自那以后,姜若溪待他更好了,他却过得犹如行尸走肉。本来杀死辰使,他已是天月宫之敌,却不知姜若溪用了什么法子,竟使月神饶恕了他,甚至收他为弟子,将辰使之位给了他。

      他回过身来,凝视远岫,她沉默着,垂头不知在想什么,半晌,抬头望他,浅浅一笑:“阿楚,你想说什么?”
      “我必须留在她身边守着她。这是我欠她的。”他不想再提在以后的日子里看到的种种,当美貌的魔力逐渐消退,姜若溪还原成了巳使,心中只余下无尽的后悔,他喜欢的不过是一个幻影而已。只是一步错,步步皆错,再不能回头。对大哥,他始终有愧,所以当再见到那双鱼佩时,他毫不犹豫地决定帮她,她是大哥想要保护的人,却未料到有一天,他已模糊了保护她的初衷。
      她望着他,若有所悟,目光流转,渐渐漾出温柔的光:“阿楚,你答应了许多条件才换来‘梦萦’的解药吧,巳使希望你留在她身边吗?”
      他望着她,愣住,她竟然猜到了。别过脸去,笑道:“这也正是我衷心所愿的,本来我还担心那时帮了你,阿巳不肯原谅我呢。”抓起桌上的红漆葫芦,帮她系在腰间,又从怀中掏出一物,系在葫芦上,“你呀,大哥给的东西总不当心,老是丢。”说完,退了一步,指着葫芦上的双鱼佩,认真地看她,“这东西可是我爹娘的唯一遗物,大哥从小不离身,你要再敢给我弄丢了小心点。”说到最后,已有些恶狠狠的。
      她微怔,喃喃道:“竟是这么重要的东西吗?你那时……”
      “那时若不是见了这东西,我干吗要救你。”阿楚给了她一个白眼,又笑道,“我帮你这几次,也算对得起大哥了,以后可帮不了你了。”
      她目光盈盈,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手心汗出,几乎承受不住她的目光,终于,她淡淡一笑:“我知道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六. 莫倚雕阑怀往事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
    关闭
    安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