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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此恨无尽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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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年前,康熙六十一年,八月。
月如钩,清辉遍地洒,微浮桂花香;凉风起,丛菊锁愁思,玉露伤梧桐。
“王爷,药熬好了。”忆澜小心翼翼的端着托盘进得书房,静静注视着烛花摇曳下那个冷峻的面容,黄色的光晕,照得人也朦胧。
“嗯。”胤禛低声应了下,又写了一阵,方放下毛笔,揉了揉酸痛的眼睛,“还是前几日的方子?”
“回王爷,李太医说这药要多服一些日子才能起药效。”回话间,忆澜已经随着胤禛绕过九折秋水连天紫檀屏风。她神色复杂的看着胤禛轻轻坐在床边,心里泛着淡淡却已经习惯的失落,他的眼中从来都不会有自己,只有床上那个已经昏迷了七年的女子。本来康熙五十七年的时候,他想把她许给周先生,可是,为什么她那么傻,死活求他别赶走她,只求能见到他偶尔对她不经意展开的笑颜。而这位晴格格?究竟好在哪?
“起效?说了多少年,一群欺世盗名的庸医!”胤禛轻嗤一声,小心翼翼的扶起晏晴,似捧着最宝贵、最心爱的宝贝,也不看忆澜,伸出左手,“给本王吧。”
可当那勾丝描金青瓷碗的边缘刚贴上伊人唇边的时候,胤禛的身子猛地震动了一下,他屏气凝神,不敢少动,仔细听着。
“嗯。。。禛。。。”微弱无力的声音似乎一吹即破,可却清清楚楚传进了胤禛的耳朵,一字一字敲打着他的心,让他顿觉呼吸也急促起来。
“音音!我在。。。我在。。。我是胤禛!你醒醒。。。”胤禛只觉得干涩的眸子有湿润的倾向,手也有些颤抖,心头是从未感受过的惊喜,却又怕听错了,空欢喜一场。
忆澜忙过来接过药碗,也屏声倾听,只觉得自己手心也出了微汗,却也证实了府里人的猜测,这个女子,就是他们说的贞格格,四爷。。。
“胤禛。。。”晏晴虚弱的睁开了眼睛,眸里依旧不带一丝暇污,只感觉面前的物事还有些模糊,她脸色惨白,唇色也有些泛紫,恍恍惚惚间有一种羸弱的美。
她只觉得自己刚做了一场九重深梦,层层叠叠,纠缠不清,记忆却稀薄脆弱的可怜,似乎什么也忆不起来。只隐约记得好像是新年时分,自己让夏荷把首饰当了,准备离开胤禛,逃离这个心碎之地,重新开始生活,只为自己而活。怎么此刻,却在他怀里?他不是在看戏?她想挣开他温暖的怀抱,却使不上一点力,只能由他抱着。
“音音。。。我的音音。。。”胤禛不敢使劲拥着晏晴,可是此刻他恨不得把她揉进自己的体内,他即欣喜若狂,又一阵阵的心疼。
看着晏晴泪光迷离,神色憔悴,他只觉得心也被灼痛了,他暗暗发誓,再也不让她受苦,无意识的,一个最温柔、最让人沉溺的轻吻便落上了晏晴的额头,伴着一滴冰凉细腻的泪水,没入她的乌丝,不见了踪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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晏晴醒来后恢复的并不快,因为久毒伤心,她经常头昏心悸,喘不上气来,精神也很是不好,身轻如蝶,似一阵风也能吹走。太医说一定要好好将息,戒急戒愁,开了许多补心强身的药丸让她服用。
从夏荷口中晏晴才知道自己居然昏迷了七年,一觉醒来,明明是昨日发生的事情,怎么转眼已隔数年?怨也无从怨,爱却依旧深刻,一切恍若隔世。岁月悠悠而过,给每个人都烙下了不同的印记,而自己却在梦中,逃脱了时光的洗礼,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她执意要搬回怡清院,对胤禛也是淡淡的,不带太多感情。胤禛知她还在恼他,也就依了晏晴,只是自己每晚也宿在了怡清院。晏晴赶他,他就露出小孩般的无辜,说自己习惯了晚上抱着晏晴软软的身子睡觉,离了不习惯,说的晏晴也不免微微脸红,这个坏家伙,真不害臊,这话明明是自己以前撒娇时爱对他说的,还被他训,说没点矜持文雅,现在倒被他活学活用了。
看着他温柔无奈的神情,晏晴的心难免软了下来,也就由着他了。只是尽量离他远些睡,早上醒来,却发现总是被他抱得死死,睡梦中的他还是愁眉深锁,难怪“川”字纹越发明显了,心中克制不住心疼他,也只能尽力忍着轻抚他的冲动。白天时,她也不理他,他来了就当作没有看见,他问什么,她最多随便答一句,弄得胤禛也不免尴尬,却也不多言,她能醒来就好,一切还能从头来过。
一场秋雨过后,风凉似水,叶落菊黄,地上一滩滩的积水中飘浮着枯叶残瓣。
晏晴只喝了一口燕窝粥便草草结束了晚餐,走出屋子倚在红柱上,抬头望天,她很喜欢看浮云随风飘动,或急或慢,变幻无常,一朵盖过一朵,天高无尽,何处是极限?只是天色已暗,她轻叹口气,又回到屋子,去或留?终难选择。秋水东流,从不停留;人却痴缠难断,爱恨无尽。
“王爷吉祥!”夏荷恭谨的向胤禛请安。
胤禛随手抬了一下,目光飘向晏晴,她正缓缓回首看他,雪一样剔透单薄的面容,单薄的身子有着楚楚可怜的盈弱,让他忍不住的满心怜惜,只是伊人的眸里却没有一丝情绪变化,让他的心不免一沉,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兴高采烈的跑到自己身边了吗?
“今儿晚膳用了燕窝粥?”胤禛走到晏晴身边,柔声问道。
晏晴本不想答话,但看着胤禛眼巴巴望着自己,终是狠不下心:“嗯。”
一下,胤禛便笑了出来,如春风过水,眉眼舒展:“我总觉得厨房熬的燕窝粥甜了些,你觉着呢?”
晏晴低下头,轻轻抚摸手绢上的绣纹,心里有些难受,想躲开胤禛殷切热烈的目光,只是一动不动的坐着,默而不语。
“看来你也不喜欢,要不怎么才用了那么点?我命高无庸把那个厨子换了,可好?”胤禛见晏晴淡然无言,他只是抹开一丝笑意,走到一旁,端起晏晴的奶茶抿了口,又凝视着她,随口说道,眼角却有期望流露。
“我觉着挺好,不必换的。”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晏晴终究不想扫了他的面子,暗想什么时候胤禛也变得这么体贴,顾及自己的感受了。
胤禛却像小孩般幸福的笑了,起身过去便把晏晴抱在了自己膝上,晏晴身子无力,也就由着他了,闻着他身上熟悉的体味,晏晴极力压抑着想把头依在他肩头的冲动,不知怎么的,就想哭了。
“音音,你好好养身子,等好些,我带你去香山赏枫叶?对了,想吃什么碰头食(北京小吃)?明儿从宫里回来,我给你带?可不许说是肉末烧饼,焦圈什么的,你现在用不得那些个油炸的。豆汁儿怎么样?豌豆黄也不错。。。圆明园你的院子里,我命人种了木芙蓉,明年花开了,我带你去煮酒论诗?。。。”胤禛搂着晏晴絮絮叨叨的说着,大手习惯性的轻轻揉着晏晴小巧冰凉的玉手,感觉到晏晴并没有挣脱,他的心头一喜,鼻边萦绕着晏晴身上清淡的菡萏香,渐渐地人也变得安定下来,这样多好,就这样抱着她,再也不要失去。
“行了,真絮叨,提前进入更年期了?”晏晴实在受不住这样患得患失的胤禛,不免笑逐颜开,轻轻笑话他,心中对他的怨也减轻了几分,他是爱自己的吧,至少是在乎的?可是,自己还经的住几次他的伤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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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晏晴好些了,胤禛的那些莺莺燕燕也陆陆续续过来看望晏晴。她们之中也就只有和耿氏相处的时候,晏晴觉得放松舒服,虽然她们爱着同一个男人,可是很奇怪,这并没有妨碍她们之间的感情。这可能是她们都是有得有失,耿氏有胤禛的孩子,而自己,获得了胤禛的宠爱?或是,一切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她并没有把自己当好朋友?
从钮钴禄氏那,晏晴知道弘历已经被康熙带进宫抚养了①,康熙六十一年,要是自己没有记错,胤禛就要登基了吧,胤禛,你就快得偿夙愿,成为九五之尊,大展宏图了。想到这,晏晴也不免为胤禛高兴,只是,他日后要面临的风雨磨砺、悲欢离合只怕更多。而自己呢?一个史书上无名的人,等待自己的会是什么?
福晋和李氏也来怡清院坐过,她们都看着老了些,年华不再,笑起来,眼角细小的纹路难以掩去。左不过是嘱咐晏晴要好好养身子,都是虚情假意,晏晴也懒得应付,只是淡漠的回着话。
只是,当李氏要离开前,却告诉了晏晴一个不大不小的消息:“年妹妹去年生了福惠②,身子就一直不好,怕是不能过来看你了,让我告诉妹妹一声,可别恼她。”然后很满意的看着晏晴眼底的恍惚和心碎,施施然离去。
李氏的声音,没有任何阻碍,直接干净利落的刺入晏晴伤痕累累的心脏,她强撑着没有倒下,突然想起了《长恨歌》,“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只是,最后一句却是“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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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格,王爷叫人传话说皇上偶染风寒,他要在宫里伺候,晚上就不过来了。”夏荷说着,又伺候晏晴服下仙鹤补心丸,只觉得晏晴的身子僵硬,两剪清眸,似平淡无波,又像愁肠百结,一团雾水蒙蒙,看不分明,却让她莫名的心慌。
“夏荷,还记得我让帮我把首饰都当了吗?你近日就去办,千万不能让任何人知道。”晏晴突然开口了,心里想着自己在胤禛身上牵系了多少痴迷,多少悲欢,可是,他是怎么对自己的?不能再由着自己往火坑里奔了,前方无路,回头才是净土,只期望一切不是太迟。
怕夏荷告密,晏晴笑笑,接着说道:“别担心,我的身分,怕你早也猜了出来。我想寄些银两回去给我阿玛额娘,四爷太忙,我也不想用这些小事烦他。你先办好,寻着机会,我自己跟他说。”
“好的。”夏荷犹犹豫豫地答应下来了。
一晚,晏晴都没有睡好,天快明时才迷迷糊糊睡着了。梦中,她好像又看见了胤禛和自己山庄的日子。
“胤禛,你往后退点,对,就站那不动。”晏晴笑意晏晏,十分兴奋的撒娇指挥着胤禛往后退,“然后我跑过去,你就抱住我转几圈!”
“什么?”胤禛好笑的看着晏晴,还没有明白她什么意思,就看见她带着绚烂的笑容,像个顽童般,向自己跑了过来,扑到了他的怀里,他忙下意识抱住了她柔软无骨的身子。
“不对,不对,还要转转!转转!”晏晴双手钩着胤禛的脖子,整个人都挂在了他身上,明亮的眸子映着天边的霞光,让人挪不开眼睛,她嘟着红菱,不满的说道,“再来一次!”
她刚想松开胤禛,却被胤禛抱的更紧,他霸道的说着:“什么再来一次?就会磨人!”却见他俊逸的面容,带着春风拂面的笑意,慢慢放大,然后一个吻锁住了晏晴所有的思想,心里除了幸福感,晏晴什么也感受不到了,当时她傻傻的想,所有的寂寥、痴情为了这个吻都变得值得的,只要这样便够了。
然后,晏晴就感觉到了有一个吻落在了自己的脸颊上,把她从梦中惊醒,果然只是梦。。。她睁开眼,才发现是胤禛,她无意识的喃喃念道:“花红易衰似郎意,水流无限似侬愁。。。”
胤禛心一紧,也不知晏晴梦见了什么,竟是满面湿漉漉的泪花,而且,她怎么要念这首诗?自己并没有辜负她啊?他抱住晏晴,柔声问道:“怎么睡梦中哭了?”前几日不都好好的了吗?就因为自己一晚没有陪她?
胤禛再看晏晴时,却发现她看他的眼神里竟有了一丝恨意,脸上没有了一点血色,微颤的浓睫如同风中最脆弱的花瓣,泪水满盈。
胤禛心头一惊,才想起怎么回事,忙松开她,掏出一个香囊,有淡淡的桂花香,忙解释道:“刚才回府遇上了年氏,她。。。”话没完,胤禛便把那个香囊随手扔在了地上,又抱住晏晴,赔笑道:“你不爱,我就扔了,别恼我,嗯?”
“我不爱!我不爱,我就是不爱!”晏晴抬起眼来,冷冽如霜,一刀刀割着胤禛的五脏六腑,她的身子也激动的颤抖起来,死命的推着胤禛,有些声嘶力竭的叫道,“爱新觉罗•胤禛!你!你!。。。”
“你不信我?”胤禛从未见过晏晴这般发怒,他紧紧握住晏晴的双肩,心里不免有些慌乱,眸子却如深邃的大海般清澈坚定,让人不容置疑:“你要怎样才信我?”
“滚!你给我滚!”晏晴却已低头不看他,狠狠地吐出了这几个字,心里已是无比的绝望和自嘲,他终是没有把心都放在自己身上,怎么会走到这步?是自己奢望了,高估了男人的忠诚?不,是自己的错,忘了年氏生了那么多孩子。只是,只是自己病才刚好啊,他居然,就那么迫不及待上了另一个女人的床?。。。原来一切都是假的,什么我若负你,天诛地灭,什么只有你一人是我的妻,还不知道他对别的女人怎么说的。花言巧语!骗人!都是骗人的!骗自己这个傻瓜!
胤禛的呼吸渐渐凝重,脸色变得铁青,且不说自己真的是一晚都在宫里,要知道全天下除了皇阿玛还有谁敢跟他说“滚”字?要是按他一贯的脾气,早就发作,一巴掌掴去,又有谁胆敢在他面前如此造次!却知晏晴在气头上,他极力压着心中本能的怒意,只是死死抱着晏晴,又深深气愤她不信任他,并不多言。
晏晴也不再挣扎,她死死咬着唇,一口的腥咸,他再也伤不到自己了,再也伤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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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逃离行动进行的并不顺利,夏荷准备出府的时候不知为何竟被守卫搜出了身上私藏的首饰。红莹惊慌失措禀报晏晴时,夏荷已经被送到了福晋那接受处置。
没有办法,晏晴只能硬着头皮去向胤禛求情。少不了一顿解释撒谎,胤禛只是静静听着,对她的说辞全盘接收,他漆黑幽亮的眼睛挚挚的看着她,温情而隐忍,甚至带着一丝宠溺,炽热的让晏晴终是敌不住,有些慌乱的挪开了眼睛。
从那以后,晏晴能感觉到胤禛看她的眼神多了一丝难以觉察的微妙变化,有时冰冷,有时无奈,有时似乎是不解。晏晴知道那是什么,维系他们最后一点感情的纽带,他对自己的信任,就如初春湖面上的最后一层薄冰,终是不可避免的破碎溶化。
怡清院周围的侍卫暗中增加了一倍,晏晴知道,他要把她囚禁在这个富丽堂皇的金丝笼里了,却更坚定了她要离开的决心。因为,他不知道,他的做法让晏晴连最后一点自尊心也伤了。晏晴再也找不到任何理由,让自己软弱,给自己借口留下。
以至于过了一段时间后,听见年氏再次怀孕的消息③,晏晴都如一汪千年寒水般,面上看不出一点波动。有人说年氏怀孕已快有一月半,有人传不过半月而已,对晏晴来说差别都不大,反正她是再也不信胤禛了。
晏晴脑海里只是一直盘算怎么离开这儿,心里只有一句话:此恨绵绵无尽期,无尽期。。。
曾经沧海,恨倍刻骨;万愁难消,哪堪霜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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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康熙六十一年三月,弘历被接进宫中抚养。
②福惠生于康熙六十年十月初九日未时。
③福沛生于雍正元年五月初十,也就是说年妹妹应该是康熙六十一年八月份上下怀孕的,我家女主音音是八月份醒的,小四不小心打了个擦边球。年妹妹康熙59年生一个、60年一个,雍正元年又一个,真的是,很强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