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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矫揉 ...

  •   夏季过去大半,天总算一日日的凉下来了,大军将营扎在沧江的一条支流旁,听闻前边小镇的市集颇具风情,若素便又琢磨上了,重生至此,天南海北的风土人情得了时机自然都要看,曹鞅打小缩在辛府,每逢自个出游也乐得蹭个马车里扒拉着窗子透风,相处了小半年总觉得商秋麝还泛着一股郁郁寡欢的幽怨,二人合计两句,便不由分说的要挟了她同去散心。
      曹鞅方替若素去交待了几位副将明日的行程回来,入帐便见得商秋麝坐在榻尾,一丝不苟的料理着手中的什么物什。
      在军中这些日子总和这位似是同小姐颇为相熟的谋士抬头不见低头见,即便再不善言辞,同他说的话也比同营中其他军士说的加起来还要多上许多,听见有人进来抬眼见是曹鞅,秋麝舒了眉头,主动招呼了他一句。
      “小姐寻东西去了。”
      “无妨,我等她罢,秋……商姑娘,徐医官这又托你做的什么?”
      “还是那些夹艾灰的靴垫。”
      “哦……”
      咬了咬嘴唇,曹鞅心道幸好没将那句“可有我的?”问出口去。
      本是因着险些尴尬生出的心虚,曹鞅蓦然移开的目光落在秋麝眼里,却让她错会成了念及身残而起的黯然,心头似是有小针一刺,她放下了手中的活计。
      “听徐医官说,先生也通医理?”
      “是,”
      曹鞅仰起脸,
      “家父当年也是郎中,算起来是徐医官的师叔,幼时跟着他在军中行医,耳濡目染,也算略通一二。”
      “原是这样……”
      秋麝见他面上又复了往日清爽明朗的笑模样,心下释然,便低了头,继续捋着厚实的麻布将艾灰细细的填了进去。
      摆着两条断腿,曹鞅又往帐里挪了几步。
      “常见商姑娘常在医帐中进出颇为劳碌,若是老医官那人手不够,要找帮手便来寻我好了。”
      “现下太平,并无多少病患要顾,我只是闲怕了去找些事做,日渐品得其中也有技艺之趣,便才天天去的。”
      从麻布与艾灰中移开目光,秋麝冲曹鞅摇了摇头,不知怎么的居然有一瞬想要对他笑一下。
      见秋麝又抬眼望了自己一眼,曹鞅眼里的笑意愈浓,一双掩在衣袖里的残臂却是在身前身后来来回回的磨着,不知要放在哪里好了。
      “真巧,我也觉得医术颇为有趣。”
      “秋麝啊!”
      帐帘霍开,灌进一阵风来,辛若素风风火火的跨到榻边,一把将秋麝拉起来就拿着件绣着彩雀的鹅黄襦裙往她身上比。
      咳,
      被打断话头又被擦身而过忽略存在的曹鞅略带不爽的清着嗓子。
      “呦,回来啦。”
      若素循声低头才算瞅见了将臂环在胸前面色不豫的曹鞅。
      “我寻思秋麝一个好好的姑娘成天穿我的旧兵袍子实在糟践,你看看,挺好看不是?”
      “是。”
      曹鞅转眼望着被铺了一身鹅黄襦裙的秋麝,不由得小脸一红。
      “只是依着你身量做的衣裳秋麝穿来想必忒阔,明日市集见着成衣铺子,再给她买一身罢。”
      好不容易将黏在秋麝身上的目光移开,他瞅了眼辛若素,眉尾抽了一抽。
      “你打算明个就这么穿着去?”
      “不然呢?不妥么?”
      辛若素不明所以的放下秋麝转了个身。
      “一个女子穿着高阶将领的甲衣招摇过市,你是当这儿的人都瞎了傻了还是没听过刚得胜归来的辛家军里出了个女帅?还是辛帅预备着又跟在双鸦镇一般叫大小官员围成乾坤阵前簇后拥的请进府里白日放酒夜来笙歌?”
      “好好好……”
      听着了曹鞅不阴不阳的冷笑,辛若素一手掩面一手并掌拒在他面前。
      “是我考虑不周,这就依先生的提点找个小兵换甲去。”
      “莫忘了去徐医官那要些姜黄掏些灶灰拿水和了涂面,唇上再饰些假须。”
      “行,我便就扮个携妻伴友的大头兵。”
      想来觉得也颇有趣,若素挑眉一笑,转脸痞里痞气的揽过秋麝的纤腰去抚人家莹白如玉的面庞。
      “你说如何啊媳妇儿~”
      “要你扮个军士又不是登徒子,怎还动手动脚的。”
      曹鞅黑着脸看着美人在怀的辛若素,酸溜溜的呛了一句。
      “哦?”
      若素闻言松手眯了眼转向曹鞅,玩性骤起,她只挑起一边嘴角的笑意愈浓愈深愈风流,将一脚蹬在几上,她躬腰附身伸出食指勾了曹鞅的下巴。
      “我若偏就是个登徒子你又要将我如何?嗯?美人儿?”
      “你!”
      曹鞅那一张俊脸霎时间变幻了青红黑白,未等拍案发作,他却先听得一旁噗嗤一声,转眼便见得秋麝半掩面庞双肩微颤着徐徐弯了腰身许久才又喘平了气,脸抬起来,一双眼里是从未见过的清灵透亮,笑意未平的唇角间贝齿微露,唇角旁依旧不甚圆润的脸颊上,将先未现的,闪着一枚小小的梨涡。
      只觉得胸中蓦地一酥,周身的戾气怨气便都泄了,曹鞅只是如痴成了半尊木偶泥塑般望着秋麝唇角那抹昙花一现的明朗,甚至都忘了转回去恨恨的再瞪上辛若素一眼。
      罢了!能博她一笑,便是再被那土匪戏弄三日又如何。
      可他面上这瞬息万变的颜色落在那土匪眼里,却是直激得脖根寒毛乍起,辛若素抽回手指急捋了自己臂上麻飕飕的鸡皮疙瘩,不由得撤了脚向后退上两步,鞋底搓过地面的涩响终将曹鞅的一腔意乱情迷拖回中军帐里。
      在二人交汇的目光中尴尬的抽了抽咧的酸痛的嘴角,曹鞅转过身嘟囔了一句,抬腿就往门口逃。
      “我去叫老岳明天别等我们,快点儿赶路是正事......免得误了辛帅回去会情郎!”
      终是死不悔改的,他做贼似得又回头偷瞥一眼秋麝,余光扫到辛若素写满嫌弃的脸脑瓜终是恢复了几分清明,顺嘴坑上她一句勉强找回一丝平衡,他抬臂拨开草编的门帘,一瘸一拐的去了。
      “嗨?你个奸贼!”
      莫名被拖下浑水,辛若素愤愤的啐了一句,待回头再看身后杵着的商秋麝,却蓦地望见了一双探究又专注的凝望自己的盈盈美目,那双宁静如水的眸子在自己身边终是渐渐恢复了几分生气,此时居然还闪过了一丝......八卦?
      “不知是怎样的男子,能入得了小姐的眼。”
      “瞎子。”
      只是被提到便觉心头微颤,瘪着嘴憋了许久,辛若素只从被纷繁往事搅得一团浆糊的脑子里剔出两个字来,话出了口方觉得大愧于心,她又急急的添着补着,话音却是渐渐熄了平日里挥斥方遒的中气,只是心不甘情不愿的没近了一汪且羞且赧的喃喃里。
      “眼睛虽瞎了,可人品心肠都好,怀着厉害极了的本事,笑起来的时候,也是......是很好看的。”
      坐立不安似得咳了两声,她忙转了话头,回望向一旁若有所思的秋麝。
      “秋麝可有中意的男子?”
      “我?”
      似是未想到自己还会被问上这样一句,秋麝愣了片刻,眼中似有微光闪烁,她纤长如羽的睫毛终还是垂下来,掩住了瞳中的明明暗暗。
      “爱生忧惧,又怎是人人都有福份享的,秋麝只图安宁,惟愿余生心静无波,研磨技艺,以奉小姐。”

      神经绷了许久难得得空出游,即便是乡野小集也足以让人喜悦憧憬,三人起了个早,简单梳洗后便乘了轻便马车往镇上去了,仗着自己自幼颇费心机练出的长手长脚,贴了半面络腮胡的辛若素衔着根嫩草倚在车厢前赶马,将那对别扭又造作的男女隔在狭小颠簸的车厢里,自己落得了个观云放歌的自在逍遥。待到村镇渐进,若素便唤秋麝和曹鞅掀了窗帘看,你来我往插科打诨,一路酒食杂果买了不少。
      必然落不下昨日要秋麝恢复女装的事,加上自己虽嫌弃裙衫拖累麻烦,但骨子里还是女子心性,免不得被绢绸珠翠吸引,见着了家带门脸的成衣铺子,辛若素便一把拖了秋麝下车,大摇大摆的进铺子去了。
      “呦,军爷,给夫人挑件好衣裳?”
      正应付着几个买帕子的小媳妇,那铺子老板回头瞥见一身轻甲揽着娇娘的辛若素便忙不迭的迎了上来。扒着窗栏遥望二人的曹鞅啧了一声,辛家军东征大捷近日行至此地的消息估计早已到了,几乎将句丽王家搅合了个底朝天,此番战利必然颇为丰厚,辛家军历来又无克扣军士的劣习,这铺子老板,倒算是有点眼力见的。
      脑子里虽百转千回的跑着马,目光却还是片刻不离的盯在秋麝身上,曹鞅看着秋麝被若素当布娃娃似得扯了各色衣裳往身上比划,看着秋麝试图阻拦若素大肆采买的无措模样,看着秋麝微回了头,手同眼神在角落里一条不起眼的白色裙衫上流连了片刻,他嘴角一弯,狭长带媚的眼睛柔软温润的眯了起来。
      秋麝仍是太瘦,若素怕挑拣的裙衫不合身她改来麻烦,便不由分说的将衣裳塞在她怀里推她一同到里间试去了。
      望着那铺子深处晃晃悠悠的门帘笑了一会儿,曹鞅垂下睫毛,伸腕在自己腰间的荷包上按按,推开厢门缓缓的挪下车去。
      天色已有些晚了,街上已基本再无前来赶集的人,那成衣铺子的老板正喜滋滋的将里间试得了递出来的裙衫一件件的仔细包好,丝毫没有察觉到,有个矮矮的影子正从薄暮的阴影里渐渐接近了自己正忙活着的柜台旁。那柜台并不高,然而曹鞅连膝盖也只能支起一点,挪到跟前了,却几乎只看得到柜台层叠着花哨布料的边沿。
      “老板,你铺子西北角那件白绡裙衫,劳驾替我包起来。”
      那老板正沉浸在对辛若素阔绰的喜悦中,冷不丁听着已渐冷清的街上传来这声动静,爽快麻利的应了一声,可待抬头要再招呼,眼前却遍寻不得那出声的是何人。
      正低着头以残腕解着荷包,曹鞅突然觉得顶上暗了几分,抬头见得那铺子老板极冷极厌的眼睛,他一向沉着洒脱的心瞬间还是如坠了千钧般的一紧,方还微扬着的嘴角终是渐渐的,垂在略带瑟缩的僵硬里。
      “天杀的残废!怎跑到街上来寻老子的晦气!买衣裳?哼,还不快滚!”
      那厢若素方将秋麝身上一件黛蓝的襦裙理好,突听得外间的叫骂,心里暗倒一声不好,未等火起却见得秋麝已一手掀了门帘径自出去,恍惚之间,秋麝那双一贯微波不兴的黛眉,竟似是蓦然横起,明若刀枪的,落在她的眼里。
      “呔!这疯婆姨!”
      又听得外间一阵叮咣嚣叫,辛若素忙冲到外间,抬眼望见铺子老板那方才还一脸恭顺的脸此时却怒气冲冲的淋在满头正往胸口滴答着的茶水里,而秋麝面对着那老板,望不到她的神情,面前只落着她那一个梗着脖子仰着面,一手还半扬着只方才老板奉给自己的粗瓷茶盅的纤弱背影。
      “哪来的混账!我的人也是你骂的?”
      辛若素将秋麝一把护到身后,瞪着一副再跋扈不过的浓眉大眼,恶声恶气的,怼在那铺主眼前。
      似是方想起铺子里还有这么尊凶神,那铺老板本比若素宽上大半的身形压在对方喋血杀伐的气焰里,也徐徐的萎蔫了三分。若素伸手捏了秋麝指尖的那只瓷盅拍回方才搁它的花几上,顺手从袖笼里摸出一枚金瓜子丢下,拽着脸冷的能上冻的商秋麝迎上还跪在铺外的曹鞅,浑身戾气的上车催马,绝尘而去了。

      马被阴着脸的车夫催得飞奔,车厢内外的气氛都有些压抑。
      想到出来时还那般轻松愉悦,此刻个个腹中却都是大动肝火后郁郁的怨气,辛若素暗叹一声,踟躇半天,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安慰车厢里那个一向不吃亏的奸人。
      “我搁下的是宫里的金瓜子,若有人识货,便够他将心吊几年的。”
      车厢中已静默了许久,听得帘外若素这沉着嗓子的一声,秋麝抿了抿唇,朝一直默然垂首的曹鞅看了过去。
      身为被当众羞辱戳了死穴的事主曹鞅,他心里不得不说是辛酸黯然的,然而在被掀了旧疮疤的隐痛中却牢牢的堑着那张依旧清丽柔弱却在奔过来时溢满凛然的面孔,一点跃跃的香甜和陈坛重开的酸楚在胸中不住的激荡,任是一向处变不惊的心性,此时也再撑不起嘻笑怒骂的口舌,余光中黛蓝绢纱的微光在夜色中忽明忽暗,他终还是只敛着有些生硬的颜色,默然的,未向身侧偷偷的瞄上一眼。
      机敏如他,怎会没有捉住她那时周身勃然的情绪,并非不为所动,只是他觉得,在她面前,自己还是丢了人了。
      “你可还好么?”
      往日里寡淡的女声染了三分温热,如这夜里清而柔软的水光般,轻轻的沁了过来。
      “啊,无事,”
      曹鞅抽了抽嘴角,在侧脸上提起一个太过刻意的笑。
      “多谢你。”
      喉结在似是短了几分的脖颈上深深咽下,他抬脸诚恳的望了秋麝略带担忧的眼睛,顷刻间却又局促的错开来,重新投进自厢们漏入的夜色里。
      “可惜了你们挑的衣裳。”
      看着那双向来不知疾苦般总是炽热又欢喜的眼睛隐约的黯然疏离,秋麝觉得有些不适应了。
      “有那样人品的卖主,便是身上这件,我也不想穿了。”
      “衣裳何其无辜,况且你穿得这般好看。”
      听着车厢中二人轻若游丝的低语,辛若素的鼻梁不适的皱了起来,而后又无奈的渐渐连同眉头一同舒展开,她爽朗的喝了一声,催着马车加快了速度,伴着酒坛食盒的叮咣作响向着远方营地里愈发明亮的灯火处疾疾的驶去。
      明日一早便要上路便未设行帐,辛若素便如以往一般随意靠了车马睡,留秋麝一人在押金车中就寝,在小河中捧着水简单洁了口面,她回到押金车旁,抬眼却看见秋麝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她没有像往常般奔忙了一日便沉沉睡去,只是拢着被子,望进远处水面上的点点星光里。
      “这样大的精神,怎么不睡啊?”
      “还不困。”
      秋麝闻声转头望了辛若素,如要掩饰自己方才失神般的微微抿了唇角。
      刚使着凉水洗了脸,此时也清醒得很,若素便在车板上跷着脚坐下,转头笑着顺了顺秋麝半坐半卧的被窝。
      “今天你也真行,直接冲过去便泼了那匹夫茶水,这般血性,若素佩服。”
      “哪里有什么血性,只是气得狠。”
      摇了摇头,秋麝垂下睫毛,似是叹了口气。
      “曹先生的身子又不是自己要毁伤的,他还那样斥他,不是要他难堪伤心么。”
      “又有什么办法,世道便是这样。”
      打鼻子里嗤了一声,辛若素将胳膊垫在脑后,懒懒的靠在了粗木头围的车厢上。
      “曹鞅他小时候为了养伤几乎都躺在床上,后来好了些,也只是圈在院子里,少年心性,见着送进来的花儿草儿,听着墙那头的纷繁热闹,总是想往外边跑。他父亲不愿让他出去,他便自己寻着了机会躲在出府的车里混到街上,待晚上找着他时,他正在街市旁一条暗巷子里缩作小小一团,脸上身上也不知是磕碰了还是被石头砸了,都肿了破了,青青紫紫的,头发上领子里都是馊了的烂菜叶子,脸面衣服像在泥塘里混过了一般几乎看不出颜色,问他话他也不说,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瑟瑟的抖,抱回府里,他父亲本火冒三丈挽着袖子冲上来,见他这个样子,也只是心疼的下不去手了。闹了这场后他蔫了好久,待慢慢的终于好了,却变得要强的要命,身子不好还什么都要做,捉着书便死命的只是读,也再不提要出府的事,连他父亲不让他去的前院都不惦记了,他打小就聪明,我家又只有兵书来给他读,过了几年,他想出来的谋略阵法连爷爷都要高看一眼了。后来又打仗了,他父亲本说要他留在汴京,他却执意随军同去,军士粗野莽撞,他也不再避生人只是梗着脖子进出,使着百倍于儿时坑我的阴着献计策,渐渐的爷爷开始正经将他看作一个谋士,将士也习惯了他行动时的样子,再无人对他白眼相向,也许久听不到谁议论他的身体。”
      顿了一顿,若素的声音沉了一些。
      “过去这么多年,我还以为他不会那样在意了。”
      “怎会不在意呢,”
      秋麝微蹙了眉头,声音喃喃的。
      “只是他不承认,不愿说。”
      “嗯?才相识多久你便这样懂他,”
      这仿若不愿让人听了去的低语钻进辛若素的耳朵激起一丝讶异和隐隐的惊喜,再思量一番白日里对方奋不顾身只顾出头的样子,她斜斜的朝着已渐渐拱进被窝的商秋麝靠过去,挑了一边嘴角,漫不经心又心怀叵测的问了一句。
      “哎说真的,你觉得他这个人如何啊?”
      然而回答她的,只有秋麝被月光映得分外莹白的面庞上已阖了的双目,对着故作平缓的故意轻笑一声,若素替她将被子再向上掖了掖,轻手轻脚的下了马车。
      急于求成终归是不好。
      她摇了摇头,就地在被马车碾得平齐的草地上躺下。
      况且有些话,还是该事主自己来说,明个,明个一早,我便大发慈悲的去提点提点这个家伙。
      这样想着想着,她伸了手将身旁裹着羊皮的赤弓抱进怀里,闭上眼睛睡着了。
      既是军中智囊般的人物,她辛将军想要提点的,他曹军师又怎会想不到。
      早在她去河边洗漱的空档,曹鞅就已不动声色的从一地鼾声如雷的军士中离开,心急火燎又踌躇不前的,来到了商秋麝准备就寝的马车旁。
      这日里,他看到的,感到的,想到的,都让他终于忍不住要来问一问她。
      从未想过自己也会遇到这样的场合,一向不动如山的曹鞅,此时确是有些手足无措的,他背在身后的袖笼里藏着一束有着娇小易碎叶瓣的白花,河畔旁只有日渐枯黄的杂草,他深躬着身子几乎将眼瞪瞎也只寻着了这么几朵,想着它们有些萎缩寒酸的模样,他又垂下头,心跳得嗵嗵嗵嗵,似是更没底了。所有关于男女私会的经验都来源于若素对自己故乡风俗的描述,所以曹鞅觉得,说这些话,总该是带着花的。
      “商姑娘……”
      他行至车旁,低头喘过几口粗气,轻轻唤了一声。
      不肖片刻,车中挪移收拾的动静便停了,一抹被月色映出微光的黛蓝翩然转出车尾,眼前裙角下略露出来的,还是那双若素寻来的结实好走的弓鞋。
      “商姑娘……我……”
      只觉得面上愈发潮热,曹鞅暗暗咬着自己薄利的嘴唇,盯着那星在裙下缩着挪着似是要坐下来的鞋尖。
      “实不相瞒,自你入营那天起,鞅便已心生慕意,但念及姑娘明月之晈,同在鞅之别实如云泥,不敢作丝毫非分思量,惟日夜惦念逡巡,望闻姑娘片刻音容耳;今日之事,惊蒙姑娘挺身而出,实为意料之外,斗胆妄测兴许姑娘并非甚嫌恶于鞅……若有殊荣,可否今后如再遇风雨,再见风浪,念及鞅一片昭然之心,许鞅筹谋排忧,度鞅思慕之苦。”
      只咬碎了牙般不管不顾的念着一路斟酌的字句,曹鞅惴惴的抬头看着要坐下来却半路停住的秋麝,月光给她玲珑纤弱的轮廓镀上一层银白的柔光,对着自己的面庞却垂在夜色的阴影里,良久,才微微抬了几分,露出一双惊鹿般惶然的眸子。
      “抱歉……”
      那双眸子愈发湿润的望了曹鞅一瞬便被垂下的长睫遮回了阴暗中,还未坐下的身子旋然立起,曹鞅强仰着脸望她,某名的觉得鼻腔同脖颈一般酸涩,而胸膛里却滞塞一团,仿佛被愚木铁汁填满,又似是失了心肝肠肺般被掏得空空荡荡。
      “抱歉……”
      头顶上又是更加颤抖轻微的一声,曹鞅只勉力的缓缓摇着头,似是失了勇气再去探寻对方声色萎顿的道歉究竟所谓何意,或是没有力气再抬起自己烫且沉重的脸亮出宽慰对方的笑容。
      今日过去,已剖白得□□的自己,又能以各种面目再见她呢,恨之怨之么?或是……仍是爱之念之呢……
      跄然行至旷野,曹鞅停下双膝,满面讥讽的仰面望向皓然明月嘲笑着胡思妄想的自己。
      曾可能生出恨怨,平日里头脑清明,置身事中,便想对那些昭然若揭视而不见了么?

      早在被她望了第一眼后,自己就已是万劫不复了。

      夜色深沉,河畔的旷野上万籁俱寂,不眠人的耳边只能听到潺潺的流水和军士们睡梦中均匀的呼吸。睁开眼睛,秋麝轻手轻脚的掀被下车,此时遮月的薄雾又淡了些,明晃晃的照得长草嫩梢上初凝的露水如星辰一般,然而那些星辰一颗都映不进她的眼里,她只是敛着衣裙小心的将青草间几朵白色的小花拈起,郑而重之的握在同样苍白的手心里。那些白花并不娇美,甚至都没有一丝新鲜的生气,虽曾被千挑万选的护若珍宝,可再滚落在地时,已是被袖笼里的闷热和揉搓变作萎蔫发黄的一团皱褶。秋麝青白色的长指甲在手心上轻轻的抚平着那些细碎而拙朴的花瓣,抚着抚着,她的嘴角不由得翘了起来,漾起光亮的眸子只在回忆中闪了一闪便又黯淡,闭上眼睛,一滴凉而清澈的液体颤巍巍的自睫毛坠下,无声的洇了成黛蓝新绢上一线微不可察的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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