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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1、三〇九、暖春坊·回香阁(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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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挤在一个杂耍艺人摊子前,在攒动的人群里探头探脑,看得津津有味。两个来自西域的异族杂耍者正在表演口吐火焰的杂技,吸引围观者纷纷叫好。何晏也跟着热烈地拍手。秦朗就在气氛正热烈的时候叫住了何晏。
“平叔!怎么在这里遇到你?”
何晏回过头来,我看到一张格外白皙的脸庞,跟秦朗差不多年纪,比我略略年长,五官组合起来的相貌并不算特别突出,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他的白皙。他的皮肤真的特别特别白,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要白,头发也是偏浅的黄色。他似乎属于天生色素不足的情况。
“是你啊,元明!”他对着秦朗笑了起来,“你不是刚回来不久,便来这找乐子?”
听说最近来了不少西域的杂耍艺人,就拉着叔权一块过来看看。”秦朗将我拉到面前,“平叔,你还不认识叔权吧?”
何晏看看我,笑道:“怎么不认识?都是一块长大的。不过那是以前那个叔权了,现在这个,还真不怎么认识。”
我行礼道:“惭愧。一场怪病,从前的兄弟朋友,统统变作了陌生人。何公子莫怪。”
“也不用这么生分,叫我‘平叔’就好。你们这是结伴到这暖春坊来寻欢作乐么?”
“可不是。近日洛阳城里比节日还要热闹,天气又好,闷在家里岂不浪费?”秦朗哈哈笑道,“想必平叔也是这么想的。不过今日只有独自一个么?”
何晏的神情立刻变得有些不自在,支支吾吾道:“也不是一个人啦……”
“咦?你有同伴?跟谁一起啊?该不会是昭伯吧?”
我心里抖了一下,想起听夏侯和说过,曹爽跟何晏是一对出了名的纨绔子弟。这下讨厌了。我可不想在这里遇到曹爽那个瘟神!
没想到何晏否定了:“不是、不是,不是昭伯……”
“那是谁啊?”
秦朗说着到处张望。何晏愈发局促。我也不由地四下寻找。却见何晏身侧转过一个娇小的身形,清亮的声音道:“不用问了。是我。”
这声音有几分耳熟,而且更令人惊讶的是,那赫然是个女子的声音!然而看眼前这人的打扮,却又是男子的衣着。我定睛细看,眼前之人虽然不施粉黛,但那柳叶细眉、凝脂肌肤、娇俏嘴唇,明明白白是个女子,而且是我们认识的一个女子。
“你……”
“金乡!??”秦朗的惊呼打断了我。何晏一把按住他的嘴。
“你小声点,元明!不要张扬!”
秦朗被捂住嘴巴,依然“唔唔”地发出声音,瞪着眼睛看金乡公主。女扮男装的公主掩嘴而笑,对我们行了个男子的礼节,道:“让两位见笑了。既然遇上,便一道坐下喝一杯,如何?”
我代替秦朗回礼道:“听凭公主安排。”
何晏这才放开秦朗,责怪他:“真是大惊小怪!亏你与我同在宫中多年,怎么还不如叔权这个失忆之人镇定?”
秦朗苦笑:“我觉得叔权未免过于镇定了吧?怎么说也是差点跟金乡定亲啊!”
我笑而不语。若不是那个已经下落不明的内侍王忠告诉过我,金乡公主与何晏彼此属意,我肯定也不会有这般镇定。这番偶遇,倒是印证了王忠说的话是可信的。
我们四个人很快便离开这个拥挤的杂耍摊子,走到一旁的回香阁。这是暖春坊一带最好的花楼,何晏和秦朗一看就是熟客。令我惊讶的是金乡公主竟然也若无其事,跟着他们两人面不改色地进了花楼,大大方方地在迎上来的歌伎舞女当中周旋。三个人都如此从容,只显得我各种局促,像个丝毫没经验的愣头青。
熟客何晏被带到一间单独的房间,四人坐定,要了一些酒菜,推辞了歌舞助兴。房门关上,四个人推杯换盏地喝起酒来。我把刚才在街上买的石榴拿出来,让大家分着吃。很快几轮喝下来,一些场面话说的差不多了,彼此度过了最初聚在一起时半生不熟的尴尬,开始打开话匣子。秦朗笑问金乡公主:“你莫非不是头一次来?怎么看着,比叔权还要自在?”
金乡公主笑着看我:“我也不曾想,夏侯都尉竟然如此青涩。都尉想来平常不在这等场所出入,怕是不习惯吧。”
“我对这些……没啥兴趣。”我解释道。本来我就不喜欢女人,虽然听秦朗和其他人提过暖春坊的风情,从未动过要自己来看看的念头。
“呵呵,看来叔权真是个情种啊!为了一个敌将之女,开罪陛下不说,竟还为她守身如玉。何晏佩服啊佩服!”
我心里十分尴尬,嘴上又不好解释,只好不尴不尬地沉默。金乡公主拍了一下何晏,责备道:“何故多言?幸而这次是夏侯都尉,要不然,我只怕也不好轻易脱身!”
我赶忙接上话题:“这么说来,那日在后宫与公主相见,我猜得没错——公主心有所属。”
我看了一眼何晏。
“而且近在眼前。”
“他们二人两情相悦,并非一日两日。”秦朗悠悠补充,“若是我在,必然会劝你不必如此激烈,也不必急于当面顶撞陛下。跟金乡一起,好好商量个办法,说不定可以平稳解决此事。毕竟陛下心里也晓得,金乡是勉强不得的。”
四个人一时间都静了一会。我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原来稍微了解内情的人都心知肚明,所谓“赐婚”根本不是真心的,只不过是曹丕用来试探我的手段而已……
“我太过急躁。”我轻声叹息。
秦朗也满怀歉意道:“我若是早几天回来,说不定你跟昭伯的冲突亦可避免,不用闹到这般地步。”
何晏道:“昭伯对此可是非常得意呢。叔权,你跟昭伯从前因为娉婷的事,彼此看不过眼,我何晏还能理解。现在娉婷已嫁、昭伯已娶,还有什么好闹的?”
我摇头:“一言难尽。只能说,树欲静而风不止吧。”
金乡公主轻声道:“即便各自嫁娶又如何?曾经那份思慕,又怎能轻易忘却?”
“……这对张灿不公。”我说。
“最不公的,难道不是娉婷?”金乡道。
我无言以对。感情这种事,勉强不得。每个人的选择都不能说是错,但又确实伤害了另外的人。秦朗轻轻揽住坐在他身侧的我的肩膀。
“好了,金乡。叔权情况特殊,他也不是故意要移情别恋,抛下和娉婷曾经的婚约。”
金乡垂下头道:“是我失言。我也无意责备夏侯都尉。认真说来,我与何郎都要感谢都尉的坚持。否则,金乡只怕也要与娉婷一样了。”
我笑:“可若是当真娶了公主,我倒不介意公主与平叔公子继续往来。公主若是嫁了我,完全可以当做我这个丈夫不存在。”
另外三人满脸惊讶。何晏喃喃道:“你还真要为远在巴蜀的情人守身啊……”
金乡公主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脸:“我……是否生得过于丑陋”
秦朗拍案大笑:“哈哈哈!我就说你是龙阳!你还不肯承认!”
何晏跟金乡惊讶地看着我,齐声追问:“龙阳?当真!?”
“才不是呢!”我大声驳斥,“元明兄净是败坏我的名誉!若被当了真,传遍洛阳城,我以后还怎么做人啊?”
“可是寻常男子,怎会说出不介意妻子与其他男子来往的话?即便那妻子并非自己中意,既然明媒正娶,断然不会允许做出逾越之事。金乡你说呢?”
金乡沉默许久,缓缓道:“若真有龙阳之好,我倒能够理解……”
“说了不是!”我气愤道,“你们若是不信,我当场叫个花楼的姑娘好了!”
何晏拍手道:“好呀好呀!那敢情好!不如多叫几个姑娘来,一起开心!”
“何郎……”
“哈哈!平叔该不是忘了,今日跟在身边的可不是昭伯哟!”
“哎呀,你别生气。我这不是说说而已么。叔权你要叫姑娘,便自己去吧!何晏今日不能奉陪了。”
我咬了咬牙,三个人都看着,我骑虎难下。倏地站起身来推开房门,我大步迈到走廊上,正要开口叫人,隔壁的房门也在此时打开,一个年长的武官走了出来,对我道:“这位公子,可否请你们几位稍微克制一些?实在过于吵闹。”
我“啊”了一声。刚才我们几个人互相调侃,确实没有注意音量。这种古代的木质建筑,隔音效果又不好,隔壁的人肯定听了个一清二楚,不由地一阵羞愧涌上心头。刚要答复,秦朗跟着走了出来,对那武官道:“你家主子是哪一位啊?回香阁这种地方,不吵吵闹闹的,还有什么意思?若嫌我等吵闹,何不自行更换?”
“元明兄,分明是我们不对……”
“哎,叔权你不懂!在这种地方若要寻觅清净,只怕是他走错了门呢!”
眼见秦朗并无退让之意,反而有生气的意思,我愈发觉得尴尬,那个年长的武官沉默不语。这时何晏也跟了出来,嘴里问着“怎么回事?”秦朗讥诮了几句,两个熟客一齐看向那个说我们吵闹的武官,一副想把他家主子逼出来看看到底什么分量的意思。
“既然如此,看来确是本王久不来洛阳,不懂规矩了。”
一个清朗的声音从屋内传出,我听着有几分耳熟。年长的武官急忙回身行礼,一个身穿青色衣袍的人昂首走了出来,头戴镶嵌了珍珠的金冠,青色的衣袍上用银色丝线绣着云纹,腰间挂着白玉雕琢的配饰,相貌英俊,仪表堂堂,竟然是许久不见的鄄城王曹植!
不仅是我,秦朗跟何晏同样惊讶于曹植的出现。两个人双双张大嘴巴,怔愣片刻之后急忙躬身行礼,口称:“拜见鄄城王殿下!”刚才那股挑衅的姿态荡然无存。
曹植轻轻笑了笑:“原来是你们几个啊。方才本王在隔壁听着,就觉得声音颇为耳熟,定然是熟悉之人,只是没能猜出是你们几人。似乎还有一个女子的声音?”
“那声音想来是我。”
金乡公主的声音出现在身后。伴着衣服摩擦的声响,她对着曹植也行了礼。
“金乡见过王兄。多有失礼,还望王兄不要责怪。”
“……金乡,想不到在这里见到你。”
“金乡亦不曾想过王兄会在此处。今日放纵之事,不知王兄是否可以……”
曹植摆了摆手:“放心吧,我不会对皇兄说的。你们几个也是,不必多礼。说起来本就是自家兄弟。”
我们赶忙称谢之后直起身来抬起头,再没了先前嬉闹放纵的心,规规矩矩而又十分尴尬地原地站着。曹植扫了一眼我们四个人,笑道:“你们几个聚在一起倒也有趣。还有金乡的打扮,一看便是平叔带你出来的吧?”
秦朗笑道:“本来是我邀叔权一道出来,不想遇到了平叔跟金乡,便一同上来喝杯酒。王爷或许不知道,陛下先前差点便将金乡赐婚给叔权,他们两人这才相识。”
“原来如此。本王一向只在封国,京城的事自然不得而知。”曹植看了我一眼,“怎么?婚事没成么?”
秦朗摇头:“被叔权自己给拒了。”
金乡笑道:“所以哥哥们调侃,说夏侯大人该不是有龙阳之好,才不肯与金乡成亲吧。”
曹植“哈哈”笑了两声,道:“可若是夏侯大人一口应允了这门婚事,就该变成金乡你抗旨不遵了吧?”
金乡答道:“说的也是。只是让夏侯大人一个人承担此事,金乡还是心有不安。夏侯大人的为人,未免过于耿直。”
我苦笑。曹植看了我一眼,不置可否。
“鄄城王为何会在这里?”秦朗又问。
“本王住在这间回香阁。”
秦朗“咦”了一声:“王爷住在此处?不在驿馆?”
曹植不屑道:“驿馆枯燥无聊,索然无味。本王在回香阁刚好有熟识之人,索性住在此处。反正本王一年难得进京一回,如何能不抓紧享乐,时时刻刻聚在一处?即便是皇兄,想来也不会见怪。”
何晏笑道:“说得极是!王爷真是风流倜傥啊!”
“既然如此,倒是秦朗问了多余的话。”秦朗也笑。
曹植自己当然也在笑。不过他的笑容总让我觉得并不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