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归魏（上部）》司马宣夜

375、三七一、心结难解

　　薛礼和邓芝的意外出现让我心中隐约产生了不安。一年多来我在江陵，插在上游的蜀汉和下游的东吴之间，自然是一刻不敢掉以轻心，对于情报工作更是视为重中之重。情报网络的铺陈从夏侯尚驻守江陵时期就开始了，我进一步巩固，一年多来颇具成效。但这次薛礼和邓芝的事，我一点消息都没得到。看来情报网的建设还不够完善，触角尚未深入吴蜀两国宫廷之中，机密级别高的消息尚且无法触及。另一方面，蜀汉派邓芝秘密出使东吴，是什么居心简直一目了然。我骤然感到江陵城像是坐在了火药桶上，一触即发。

　　因为两家在这个时候秘密派遣使者来往，无论具体谈了些什么，江陵都将首当其冲。不拔掉魏国深入荆州南部的这颗钉子，无论诸葛亮还是孙权，都睡不安稳。

　　倘若我猜的没错，那就是对我最大的考验，我该怎么办？我读过的历史书没有这方面的经验，这回我没法做到未卜先知，能依靠的真的只有自己了。

　　我想了想，没急着再去见蜀汉密使。我晾了他们两天，把他们一直关在县衙牢房里，吩咐狱卒严加看管、好生招待，饮食上丝毫不能怠慢，要拿出高规格，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是不许任何人与他们交谈。即便他们有什么要求，生活方面的事都可以满足，但不能跟他们说话。期间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要定时向我汇报。就这样过了两天之后，我单独把薛礼提了出来。

　　我叫陈庆直接将薛礼带进了我在县衙后堂的住处。算起来这该是私人领域，本来不是应该作为提审犯人的场所。但我跟薛礼之间，实在不能完全做到公事公办。除了公事之外，我还有很多私人的话题想要跟他说。

　　不一会薛礼来了。陈庆只带了个亲兵看管他，没给他戴上任何枷锁镣铐。除了身上衣服有些脏，薛礼的状态看起来一切都好。我略感放心，便对陈庆点头示意，他心领神会地带着亲兵出去，只留下我跟薛礼两个人。

　　“坐吧，丞辅。”我指着一旁的案桌说道。案桌上已经预备了茶水。

　　薛礼看了我一眼，冷哼一声：“夏侯将军何必客气？薛某和将军，并未有那么熟悉吧！”

　　我暗自苦笑，知道他心里憋着火气，愈发放缓了语调劝道：“坐下来慢慢说吧，丞辅。有许多话，我确实想跟你单独说说，才特意叫人把你请来。”

　　“夏侯将军如此费心，薛某可受不起！”

　　我轻叹一声，绕着他缓缓走了半圈，低声道：“我知道在成都的事，是我骗了关小将军、银屏小姐，也骗了你，骗了汉王、丞相、赵将军……可乱世之中，本就各为其主，这又有什么错？我本就是魏国的人啊。”

　　“是啊，你是没什么错，错的是我们自己！错在我薛礼有眼无珠，不曾识破你的真面目，让你蒙骗关将军和小姐，让他们把你当作自己人推心置腹，以至反受其害！！”

　　他这样一说，我心里极为不好受。离开蜀汉的时候闹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我一走了之当然是没事了，但会给关兴和银屏带来怎样的影响，这几年来一直是我的一个心结。即便通过情报渠道零星获得了一些消息，终究难以了解详细情形。今时今日好不容易和薛礼不不期而遇，我怎么能因为一点挫折便缴械投降？

　　我总是不甘心的。

　　我冷不防问道：“汉王亲征江陵那次，我在中军大营遇见的人，是你没错吧？”

　　他怔愣片刻，表情很快变为愤恨，咬牙道：“将军好眼力！”

　　“你的眼力也不差。”我平静地说，“黑夜之中，乱军混战，你同样认出了我。”

　　他呸了一声：“认出来又如何？宁可不曾认得！”

　　“……丞辅，我虽以虚构的身份骗得你们信任，但我当时从未害过你们，也不曾做过对蜀汉不利的事，你为何这般痛恨我？”我终于有点忍不住了。

　　“呵！你竟有脸说这话么？”

　　“是否我走之后，关家发生了什么事？我知道关小将军已经去世……”

　　我话未说完，变故徒生。

　　县衙后堂因为是我私人使用的地方，我平常所用的各种兵器都放在这里，大到上阵用的枪矛，小到贴身携带的匕首。今天因为要带薛礼过来，我刻意把兵器都收了起来。毕竟我的初衷是想单独和他谈谈，既然不想让人在一旁盯着，我不敢过于大意。然而我身上是带着剑的，这已经成了一种习惯。

　　我边说话边回头，话只说了一半，带着温度的茶水猝不及防迎面泼了我满头满脸。我大叫一声，右脸、右耳、还有脖子和肩膀淋到茶水的地方顿时感觉疼痛。我本能地捂着脸朝后退，耳听一阵风声，薛礼纵身上前，刷地一声抽出我随身佩带的长剑，剑锋冷冷地搁在我左侧颈项之间。

　　我的心一阵寒意，与脸颊肩颈火辣辣的疼痛感形成了鲜明对比。同时也在心中暗自庆幸，那茶水搁在桌子上已经放了有一阵子，不是很烫。要是刚烧好的茶水滚烫地泼到脸上，我这半张脸就毁了。眼下这种程度，只是一点表皮的小疼痛，却已被他抓住空隙。

　　薛礼的声音冷然而不带一丝温度，冷冷道：“你说过各为其主，本就没什么错。你以为关小将军既已不在，我薛丞辅还会跟你顾念什么旧情么？”

　　“丞辅……”我忍着疼咬着牙，“你如此记恨我，是不是因为……关小将军的死，莫非与我的出逃有关？”

　　我感觉薛礼明显吸了一口气，手上握剑的力度也骤然加重。我的左侧脖子一阵尖锐的疼痛，应该是被割伤流血了。

　　他似乎想要开口回答我的问题，然而在这个时候，外面一阵脚步声伴随着陈庆的喊叫，由远而近传来。陈庆大声问道：“将军！出什么事了！？”

　　“陈庆！”我喊了一声。薛礼手中的剑用力切入我的肌肤，大喊：“都别动！！你们将军在我手上！！”

　　脚步声骤然停下。奔跑搅动了空气，隔着扑面而来的清冷气息，室内室外形成一种令人尴尬的对峙局面——我在屋内被薛礼按在地上，用刀架着脖子，右侧脸颊和肩颈的轻微烫伤仍在阵阵刺痛；陈庆带着几个亲兵，手持兵刃，个个脸上的表情又惊又怒，厉声呵斥薛礼赶紧放人。薛礼是最冷静的人，而我就是最尴尬的。

　　我怎么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眼前这个局面着实让我太尴尬了。本来自信满满地让所有的部下都回避，一转眼被人制住，又要部下来搭救，搞得颜面尽失。我懊恼之余，也深深感到自己经过了这么久的三国生活，依然改不了天真的本性。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我连身份都一百八十度大转弯彻底改换，又怎能奢望与薛礼把酒闲话家常？我连自己的离去到底给他们带来什么后果都不清楚！

　　薛礼厉声道：“都不许动！要是不想你们将军丧命，现在立刻将邓芝大人一行全数释放！”

　　从军多年，加上之前星寰的教导和我的有意栽培，陈庆也不一样了。他毫不慌乱，面不改色，沉声答道：“薛礼，我家将军是敬重你、感念当年的恩情，才对你另眼相看，把酒叙旧。想不到你竟如此不知好歹！若非大人对你诚心相待，不存任何防备之心，你怎可能如此轻易掌控局面？我劝你不要恩将仇报，快些放了大人，保全自己一命！”

　　“恩将仇报？”薛礼大笑三声，“你们也好说这样的话？到底是谁恩将仇报？到底是谁不知好歹！？夏侯称，当年为了你挟持大公子叛逃成都，关兴将军拦截失败无功而返，成都流言四起，说什么的都有！你呢？关兴将军那么看重你、维护你，甚至放你离去，你就是这么回报他吗！？”

　　“薛礼，”我沉声道，“你即便在这里挟持我，也不可能带着邓芝等人逃离江陵城。江陵并非只有我一个将领，不会为了我一个人的安危，放你们这批重要俘虏离去。”

　　“哼！我听说你可是魏国皇帝曹丕的宠臣呢！年纪轻轻便以南中郎将的身份独自镇守一方，足可见曹丕对你的宠信非同一般。我不信你的部将们会冒这种险！”

　　“退一万步，即便现在如你所愿，放你们离开，你难道认为你们果真能够逃出我们的势力范围，回到蜀汉？”

　　他冷笑：“这是我们的事，不劳你费心！夏侯将军，为了性命着想，赶紧让你的亲兵去把邓芝大人一行带来！并给我们一人配备一匹马，快！！”

　　催促之中，他的剑有意无意地用力。我吃疼蹙眉，陈庆担心地叫了一声“将军！”我冲他摇了摇头，同时暗暗地给他做了个手势，叫他瞅准机会用石子攻击薛礼。陈庆很快注意到，不动声色地给了我一个了然的眼神。

　　薛礼继续催促道：“快些！不要在这磨磨蹭蹭拖延时间！”

　　“这事关系重大，我可作不了主！”我大声说，“再说我跟你有旧，这么一闹肯定传扬开来，若是让你们逃走了，我如何向陛下交待？你即便杀了我，我也作不了主！”

　　薛礼稍微迟疑，我又大声叫一个亲兵：“胡六！你去把蔡将军请来！说我这出事了，叫他快来处置！”

　　被我点名叫到的亲兵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看看我又看看陈庆。我又催了两遍，他才转身拔腿就跑。薛礼似乎觉得有点不对劲，刚叫了一声“等等！不许走！”一阵尖锐的迫空声早已逼近他面门，“噗”地一声打个正着。

　　薛礼发出“啊！”的一声，应声而倒。我就势朝旁边一滚，避开他的剑峰，脱离险境。在我稳住身体的同时，陈庆和几个亲兵早已一拥而上，夺下薛礼手中的剑，将他牢牢地摁在地上。

　　一瞬间，形势逆转，尘埃落定。

　　陈庆让几个亲兵把薛礼牢牢捆绑起来，转身过来搀扶我，问我怎么样了、伤到了哪里。我摇了摇头，看到一旁的薛礼被几个亲兵拳打脚踢，急忙喝止：“住手！统统住手！”

　　亲兵散开，薛礼一抬头，我看到他额头上红肿了一大块，伤口破皮流血，显然是被陈庆刚才那块石头打的。陈庆甩手飞石的威力我是最清楚的，显然这块石头打得角度正、距离近、力量足，薛礼受到的冲击不小，才会一下子失去了对局面的控制。此刻他闭着眼睛任凭我的亲兵打骂捆绑，只一言不发。

　　我站起身来，慢慢走到他身前。陈庆想要阻拦，被我拒绝了。

　　“丞辅，”我问他，“你刚才说，我走之后，成都有什么流言？”

　　他哼了一声，闭着眼睛不看我，愤愤道：“你以为能有什么？”

　　“你告诉我。我对关兴将军的记挂，并不比你少。”

　　他沉默许久，睁开眼睛瞪着我，咬牙道：“好，我告诉你！若你当初是自己走了，也就罢了，偏偏你还带走了大公子。而我家将军平白无故放了你，成都说什么的没有？将军自从在樊城受伤，身体本就大不如前，加上为父兄的事愤郁难当，更是大伤元气。出了你这件事之后，将军为了自证清白，上书陛下自请前往汉中镇守。陛下……允了。将军憋着一口气到了汉中，有心做出实绩，衣不解带、日夜操劳，不幸染病，一年多之后便病逝军营了！”

　　我想起临走前在渡口边的那场比试，那时的关兴，体力确实大不如前。油尽灯枯似地操劳，他怎么可能支撑得住？

　　“他实在不该如此勉强自己……”

　　薛礼冷笑一声：“你何必猫哭耗子！将军对你一直待之以诚，甚至还放你逃得一命，却因此被人怀疑勾结魏国！将军最恨莫过于此！他临死前曾经呕血立下誓言，魏、吴两国阴谋勾结，害死父兄，关兴与两国不共戴天！关氏一门，与魏国势不两立！”

　　“那吴国呢？吴国才是害死关羽将军和关平将军的直接凶手，为什么你们现在又跟他们勾结了？”

　　“联吴抗魏，是丞相定下的国家大计，薛礼惟有服从。”

　　“联吴抗魏……”我叹道，“果然如此。那银屏现在怎么样了？关兴将军故去之后，关家的人，就只剩下银屏一个了……”

　　“还有我薛礼。薛礼不才，关兴将军临终前，将银屏小姐托付给我。薛某如今，是关家的上门女婿、银屏小姐的夫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