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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四一四、奔丧(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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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曹植不提醒,我心里也隐约有些预感,成为皇帝之后,曹叡与我的关系,或许不会像我之前设想的那样,迎来“自由自在在一起”这种美好的前景。身份的转变会给我们今后的相处带来怎样的影响,我没有把握。毕竟他所经历的这种身份转变过于巨大,世上原本就没几个人有机会经历。
多亏他给了我协助星寰筹备曹丕丧礼的临时工作,我得以借准备丧礼的机会,时常出入皇宫,有时与星寰一起,有时甚至是单独进宫。当然不是每一次都能见到他,但因为丧礼的事主是他的父亲,有些事必须由他本人确认,见面的机会还是不少。尽管每次只能以汇报公事的口吻简单交谈,见面的时间也都不长,多少还是慰藉了我寂寞的心灵。
然而我却发现,见面次数越多,心里越是寂寥。在他身边的人太多了。内侍、宫女、卫兵,这些已经是固定存在的跟班,甩也甩不掉。有时还有其他大臣在场,从前跟曹丕一起商议政事的那些大臣,现在全部转而聚集在他身边,他也必须适应自己新的身份和新的职责。甚至有时候他的亲属也会在场,诸如皇太后、太皇太后等人,曹丕的葬礼也与她们息息相关。我没有办法再单独与他说上哪怕一句话。站在宫殿的御座前,我时不时会怀疑,在御座上的他眼中,我与其他臣子,是不是半点分别也没有?
这种苦闷我只能憋在心里,无处诉说。我能跟谁说呢?自己的家人是不可能的,星寰也不可能。我不能再给他添更多的麻烦、造成更多的困扰,否则我就真的是个渣了。难道向曹植诉说吗?未免太幼稚了。尽管我跟曹植很谈得来,但和他商量这种事就有些不合适,也很难开口。不管他们之间的关系怎么样,他终究是曹叡的叔叔。
又过了几天,京城再次迎来一批特意赶回来参加曹丕葬礼的人——驻扎在扬州的征东大将军曹休和他麾下的几员亲信将领,包括两年前和我一起离开京城,投身军旅的秦朗。
我跟秦朗两年来也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仅有书信往来。在书信中,我知道他在扬州军营里过得有滋有味,也在与东吴的交战中立了一些军功。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他与扬州的最高军事统帅曹休关系一般,不算很融洽也不算很糟糕。秦朗生性散漫、处事豪放,曹休却是个性情谨慎、心思细腻的人。他们两人并不是能够彼此欣赏的组合。
听闻曹休回京之后,我和夏侯霸一起去拜访了他。这次拜访是我提议的。曹休和曹真不一样,久不在京城,对朝廷中的事不太熟悉,却被曹丕临终前指定为顾命大臣之一,多半是因为他长期在东南方面阻击吴军的战功。放眼目前整个魏国军界,无论资历还是功勋,曹休都是首屈一指的,他自己对此也颇为自豪。所以我特意撺掇夏侯霸陪我一起去见他,也是想探探他的意思,看看这个目前的“魏国军事第一人”对于今后的三国局势是怎么考虑的。
曹休的态度比我预想的热情一些,不知是不是也觉得自己虽然被指定为顾命大臣,但在朝中缺乏经营,也希望能与掌管京畿禁军的夏侯霸建立关系。三个人都是武将,又是从小认识的同辈子侄,谈话还是相当投机的,他还留我们在府上吃了饭,宾主尽欢。
听曹休透露出来的意思,曹叡召他回京,不光是为了曹丕的葬礼,也是想要他参加自己的登基典礼。至于之后是让他返回扬州,还是留在洛阳辅政,曹叡的态度暂时尚未明确。所以曹休在回京之前,暂时把扬州地区的兵权交给了扬州刺史满宠。我利用自己在江陵也是面临吴军压力的事实,趁机和他讨论起今后的长江局势。
曹休带给我一个出人意料的消息——孙权罢免了陆逊的官职。陆逊从江陵退兵之后回到武昌,孙权十分生气,大发雷霆,一气之下罢免了他所有官职。陆逊也许是因为战事失利内心郁结,加上孙权的愤怒或许给了他额外的压力,旧疾复发,一直在家中静养。东吴的大都督一职现在由朱然担任。
这个消息令我非常惊讶。我没想到江陵之战还会导致这样的后果,更没想到几年前青儿的暗杀行动给陆逊带来的物理伤害竟然持续到现在。站在一个魏国将领的角度来看,这未尝不是一个好消息。倘若东吴最具威胁性的智将陆逊不能发挥应有的实力,未来在长江中下游,我们面对的来自吴国的压力将会小得多。
在曹休看来,三国未来的局势尚不明朗,但他觉得比起易守难攻的汉中,荆州会是更好的突破点。对魏国来说,“先吴后蜀”还是“先蜀后吴”是个总有一天会面临的选择。曹休认为蜀国在汉中的防守很难突破,蜀川天险会把大军进攻的优势化为乌有。与其在汉中硬拼,不如将突破口选在荆州。尤其现在江陵在魏国的势力范围内,犹如一把尖刀插进了长江地区,既可以溯流而上攻入巴蜀,也可以沿江而下直捣武昌、建业,战略选择非常主动。当然,他也认为现在时机尚未成熟,只能对着地图畅想一下——前提是我们必须稳固地保有江陵。
他的想法给了我一个全新的思路。我之前脑子里一直想着钟会十万大军伐蜀、邓艾以两万偏师走江油小道入川,势如破竹杀到成都城下的历史事件,琢磨着如何来实现邓艾的战术。曹休这样一说,我注意到,其实不一定要照搬真实的历史进程。在历史已经发生变化的当下,魏国应该可以有更多的选择。
拜访了曹休之后,我很快接到秦朗的邀请。到了他府上一看,他还请了曹爽、何晏等人,总共五六个客人,虽然不能大张旗鼓地宴饮,还是准备了一些酒菜,算是给自己接风,也是聚在一起联络下感情。秦朗确实比我有社交头脑。我虽然回京比他早得多,但一直没心情也没时间筹办这样的宴会。
一别两年,秦朗的脾性丝毫未改,还是像以前一样豪迈放浪,举手投足间更多了一分军营里浸染的粗犷气质。宴会上虽然没有任何歌舞助兴的节目,靠他一个人就能把场面炒得热热闹闹。其他人本来也都是官宦子弟,平日里就喜欢聚在一起喝酒闲谈,都很投入。反倒是我放不开,显得十分慢热。身旁的何晏拉了我一把,神秘兮兮地拿出一个油纸小包。
“叔权,我这里有些好东西,专治你这种正人君子的毛病!你要不要试试?”
我笑:“什么叫正人君子的毛病啊?真有这种毛病,还需要治吗?”
秦朗听到了,大笑道:“好东西!好东西!平叔,快给叔权试试!”
曹爽也笑我:“这东西正该给你用!同样是在军营两年,你怎么一点都没像元明那样,还整天板着个脸呐!”
我反驳“我也没整天板着脸啊”,有心想说先帝才刚驾崩,你们这样欢聚宴饮是不是不太好?顾念到当面这么说太过扫兴,便又咽了回去。
何晏将油纸包打开,里面包着一小撮白色的粉末。我第一反应是“我擦这难道是白|粉!?”想想这个时代还没有□□,应该不是。再看一眼何晏神秘兮兮两眼放光的表情,忽然想起这家伙是魏晋时代著名的磕|药领袖——他发明了“五石散”呀!
“平叔,这是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这叫‘五石散’!”他得意地说,“以冷酒服食,赛过活神仙!叔权,你来试试!”
“不、不用了,我吃不来这东西……”
“试试看!保你一试就上瘾!”
“那我更不敢碰了!!”
但在这种类似“大型磕|药现场”的状况下,吃不吃不是我自己说了算的。我很快被众人七手八脚按住,强行灌了一嘴的“五石散”。药劲很快上来,我瘫坐在地上,感觉一股灼烧的热量从肚子里升腾起来,很快蔓延至五脏六腑、四肢百骸,整个人仿佛燃烧起来,连自身的重量都像是被那股热量烧没了。
宴会因为五石散的出场而改变了格调。灌我吃了药之后,其他人也分享了何晏的秘方,不过他们都是自己吃下去的,掌握了药量。不像我是被强灌的,连何晏都说似乎给我吃多了。
我瘫在地上看着他们谈笑风生地喝酒,自己身上却因为过分的高热躁动不安,无心加入谈话。而这种难受的感觉随着时间的推移不仅没有缓解,反而越来越强烈,我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长啸,从地上跳了起来,在屋内四处乱走。
“糟糕!是不是真的过了量?”何晏道。
秦朗忙问:“那要不要紧?我怎么看叔权这样子有些吓人?”
“叔权第一次服散,还不习惯,刚才没掌握好剂量,我也有些担心……”
曹爽不以为意道:“叔权好歹是个武人!身强体壮,量稍微多了点怕什么?”
我迷迷糊糊听见他们的议论,气不打一处来,身上的难受劲只有自己知道,我觉得不能指望他们,便大声道:“送我回府!我要马上回府!”
心里想的却是星寰。我觉得自己要赶紧回家找星寰,要不然恐怕小命不保。没死在曹丕手里,要是死于“吸|毒过量”就太可笑了!在我的强烈要求下,何晏和秦朗不敢大意,赶紧决定派人将我送回家。走的时候,我听见曹爽对我嗤之以鼻地加以嘲笑。
忍着难受回到家,一下马车我就吐了,管家和仆人惊慌失措。我顾不得形象,追问星寰在不在家,听说他奉诏去宫里了,我让杜三赶紧去皇宫,无论如何要把星寰马上带回来,我在家等着他救命。
仆人把我扶回房里,我坐立不安,只能在院子里一圈又一圈疯狂地兜圈子,走得大汗淋漓头顶冒气,心急如焚地等消息。杜三去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回来了,如我所愿地带回了星寰。我冲上去不管不顾,一下扑住他。
“先生救命!我要被何晏害死了!”
星寰眉头紧蹙:“公子身上怎么这么热?到底吃了什么?”
我把事情的经过简单告诉他,问他能不能化解我身上五石散的药性,他肯定地点头说没问题,我这才放下心。然而因为太难受,一扭头,又吐了。
整个下午,星寰都在忙于照顾我。他先后煎了三服药让我分别喝下,帮我脱下弄脏的衣服让婢女拿去清洗,亲自用清水为我擦拭身体降温。到天黑之后喝了最后一服药,我才觉得自己身上的药性完全散去,整个人像发了一场高烧,虚弱无比,总算不再难受了。
躺在卧榻上,看着星寰隐在烛火中的侧影,我不由地满心惭愧:“我又给先生添麻烦了。”
他笑笑:“没什么。这并非疑难杂症。但公子的体质似乎对这五石散反应较大,以后不可再服食过量。”
我赶紧摇头:“别说过量,以后碰都不想碰了!谁要我吃,我也不吃了!”
他又笑,凝视着我的目光温柔中透着宠溺,让我忍不住起了更多贪心的念头。
“杜三是怎么找到先生的?没耽误先生的事吧?”
“没事。陛下召予进宫,是想询问先帝丧仪的准备工作还有什么欠缺。听说公子出事,陛下急得险些亲自前来探望。”
我大窘:“还好他没来!要是知道我的病因是磕|药过量,这多尴尬?”
笑了一阵,我安静下来,问他:“先帝丧礼之后,先生是不是就要走了?”
他不置可否。我叹道:“我知道自己不该出言挽留,可是遇到什么事,心里第一个念头还是想找先生,忍不住想,若先生一直都在,该有多好……”
他沉默片刻,轻声道:“该留在公子身边的时候,予自会留下。”
“……嗯。”虽然觉得不舍,但我知道我不能自私地只想到自己。等到曹丕落葬礼成,就是我们再一次分别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