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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结束海上航程,回到圣玛利亚小镇的时候,正是初冬季节。
那一天天气很好,但是我的未婚妻米拉,她却并没有如约出现在码头上。
拎着小皮箱回到家,刚走到院子里,隔壁的胖大婶就从爬满干褐色藤蔓的栅栏那边探过一张脸来,她笑眯眯地叫住我说:“嘿,阿蒂,你回来了!最近还好吗?工作怎么样?一路很顺利吧?”
我耸耸肩,弯了一下嘴角:“托您的福,还不错。”
胖大婶双手扒在栅栏上,左右顾盼了一会儿,继续说道:“米拉呢?怎么,她没有去接你吗?你没有写信告诉过她你是今天回来吗?”
我从口袋里掏出了钥匙,内心分明是很介意这件事的,但表面上还是装出了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哦,也许是她太忙,忘记了时间吧。这没关系的。”
“啧啧,阿蒂,不要太天真了呀!”
胖大婶意味深长说出这句话时,我刚刚将钥匙插_进了门孔里,还没来得及扭转。
那些话的语气听上去怪怪的,让人不太舒服,我微微皱起眉,转身问道:“您说什么?”
“你父亲将那么大一座酒坊留给了你,但你为什么总喜欢往海上跑呢?”胖大婶摇头,唉唉叹着气,一只手已松开了栅栏,“年轻的女孩子总是希望自己的情人能长久待在身边,可偏偏你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镇上,这不是故意给别人制造机会吗?阿蒂,你别怪我多嘴啊,我也是听面包店的老板说的,好像你们家米拉,近来和西街的那个小铁匠走得很近呢……”
说完最后一句话,胖大婶干笑了几声,身影很快消失在栅栏那边,蹬蹬的脚步声像是跑进屋子里去了。
我在自己家门口伫立了很久,脸色终于渐渐沉了下来。
怎么说呢,其实我和米拉的婚约,是双方父母很早就定下了的:米拉的父亲是镇上手艺最好的裁缝,而我的父亲那时还没有自己的酒坊,他们有着很好的交情,米拉的父亲向来很喜欢我,在我和米拉立下婚约之前,他一度想让我做他的干儿子。
“老伙计,你家那小子我要定了。”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阿蒂很害羞啊!”
“那就为阿蒂和我家米拉订立婚约吧!这不算辱没你家那位娇贵的小少爷吧?你说呢?”
“乔万尼连心爱的小公主都舍得给,我还有什么好说啊?哈哈哈……”
他们那天在酒馆里喝了一点儿酒,兴高采烈中为我们选择了对方。
七年前,战火烧到了幔利,米拉的父亲接受国王的征召,和无数不愿意离开家乡的人们一样踏上了战场,而我的父亲则因为瘸了一条腿的关系,被允许留下。后来没过多久,就传来了米拉父亲在前线战死的消息。米拉是个坚强的姑娘,从小就是,比如她摔倒了从来不会哭,而父亲去世后,她所做的就是哭过后抹去眼泪,然后继承她父亲的事业,最后也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裁缝。
西街上的那个小铁匠,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他的名字叫做多罗,是三年前搬到镇子上来的。
裁缝的女儿爱上了一个小铁匠吗?这是多么滑稽的一件事!
回到家没多久,就下起了一场大雨。
我放下行李,站在茶桌前环顾着被收拾得干净整洁的房子,像见到了一位阔别已久的好友,心中充满宽慰和感怀。
米拉一定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吧?既然她不来接我,那我就去裁缝店找她。
但是,裁缝店的门是关着的。
一个面容枯瘦的老妇人——也就是紧邻一旁的陶罐店老板——她探头看了我一眼,在我抬起手想询问些事情的时候,她又飞快把头缩回到柜台后面去了。
“啊,那老妇人像藏着一个见不得人的秘密似的,真无趣。”我这样想着,不觉厌恶地皱起了眉。
扭头看了看四周,街道的格局与离开时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就连辛格里先生开着的礼品铺子也还是玻璃橱窗里熙熙攘攘堆满了彩色的盒子和各种陈旧的小玩意。
我眨了眨眼睛,想到了揣在口袋里空空如也的一双手——该死,自从遗失那一小尊座头鲸的铜雕之后,我就长久陷在失落里,以至于竟然忘记给米拉准备其他的礼物了!
刚一推开小铺子细窄的玻璃门,头顶就响起了一串清脆悦耳的风铃碰撞声。
佝偻的辛格里那时正在台灯下摆弄着一只样式古旧的手表。如果我没有看错的话,他手里拿着的老式手表,依然还是他那只引以为豪、从故乡瑞士带来的老古董。听见声音,辛格里慢悠悠转过头来,之后眯着眼睛,更加慢悠悠地把滑下来的老花镜往鼻梁上推了推。
“噢,是赛蒂南斯小友啊!”辛格里先生笑眯眯的,他站起身朝我走过来,“算起来,也有一年没看见你了,小友在外头经受风吹雨打,看着反而比以前更俊朗了些呀。”
我张开双臂,上前拥抱了辛格里:“感谢您的夸赞。辛格里先生,您还好么?”
辛格里叹了口气,将手里的手表拿起来给我看:“我倒是很好,可惜我这老朋友是越来越不行喽!”
我接过来,发现和上次看见时一样,表的指针已经停止了。
我说:“也许您该考虑换一只新手表了。”
辛格里摇摇头:“不,我会找到新的零件把它修好的。”
我为这小老头的执着感到哭笑不得:“这外壳也已经很旧了。”
“就像我一样,都老得不成样子了吧?”辛格里和蔼地笑着,眼角的皱纹也跟着深了一些,他拿走他的手表,指了指四周的橱柜对我说道,“赛蒂南斯小友,随便看看吧,海上除了海水和大鱼,大概也没有别的东西了,米拉小姐可不喜欢那些,你得好好为她挑件称心像样的礼物才是啊!”
“可是……她会喜欢什么呢?”我环顾着一屋子琳琅满目的小玩意,蹙着眉头犯起了愁,“米拉从来不告诉我她喜欢什么,这真是令人懊恼!”
“也许,我能告诉你呢?”在我惊诧的目光中,辛格里先生一脸笑意,他抬了抬下巴,示意我去看最高的一个柜子,“喏,第四排,那个蓝色的盒子,里面装着米拉小姐很珍视的一件东西。”
我把那个不大不小的盒子取了下来,在没有打开之前,我一直在猜想里面会装着什么:是一串美丽的珍珠项链?还是用玻璃瓶收集的夜光草?又或者是几罐来自于神秘东方的珍贵染料……
铁风车。
一只破旧的、锈蚀了的铁风车……甚至还有些变形。
我目瞪口呆地瞧着静静躺在漂亮木盒中的铁风车,忽然觉得很茫然无措。
“这就是您口中,米拉很珍视的东西?”
“是啊,我记得那天她来的时候,外面也像现在一样下着雨,不过那天的雨可大多了,米拉小姐用布把这小风车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虽然她那儿离我这里只有几十步远,但她跑进来时还是吓了我一跳,因为她全身都湿透了,但是被她藏在怀里的这只风车,即使最外面的布也被雨水打湿了,却仍然被保护得很好,她让我给她做一只透明的盒子……”
离开辛格里先生的小铺时,外面的雨还一如既往地下着。
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人们是不会愿意在外面走动的——起码我看见的是这样,我在裁缝店的雨棚下站了很久,甚至没有看到过任何一个匆忙经过的路人。
和我一样孤独的,是檐下一只被风鼓动、呼呼转着的小风车。
直到天色灰暗,我看见远处走来的米拉。
米拉是圣玛利亚小镇上最漂亮的姑娘,我一直觉得像她那么漂亮的女孩子眼光一定会很高,大概在这小小的镇子上,成为我赛蒂南斯的妻子才是她唯一的选择。
她撑着伞,提着裙角,在朦胧的雨幕中走得很慢。
不知道为什么,我没来由地心慌,觉得自己很害怕见到米拉似的,急忙左顾右盼,最后闪身躲在了一棵柏树后面。
她没有发现我。她在雨棚下收了伞,拿出钥匙,在门口停了一刹那,然后径自开门进去了。
我从柏树后面走出来,站在关上的大门外面,陡然觉得心底氤氲开一大片的失落,等回过神来时,才发现雨水湿了我整个肩头。
我觉得我应该向她道歉,我不应该那么自私,把她一个人留在圣玛利亚。
然而,当我第二天起很早去买了最新鲜的一束玫瑰,兴匆匆去到裁缝店的时候,我却看见米拉拎着一只沉甸甸的篮子出去了。
我悄悄跟着她走了很长一段路,直到她在多罗的小铁铺前停了下来。
米拉敲了一会儿门,之后就有人打开门,从里面走出来——多罗病白着脸,神色略显憔悴,身上披了一件外衣,开门之后忍不住咳了两声,我听见他用几分怪责的语气对米拉说道,天这么冷,你为什么不在被窝里多睡一会儿?
米拉举高手里的篮子,她背对着我,我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但听着语调,她是欢愉的,她回答说,我给你煮了汤呢,如果我多睡一会儿,那你岂不是要饿肚子啦?
多罗弯着嘴角笑起来,他伸出手,米拉很自然地握住他的手,两个人并肩一起进去了。
那一瞬间,我觉得天底下最可笑的人就是我自己。
薄暮时分,我在僻静的街角等到了返回家中去的米拉。
“米拉。”她沿着笔直的街道走过去的时候,我轻轻叫了她的名字,等了很长的时间,在那个时候,我的声音已经变得有些沙哑了。
“阿蒂?!”米拉转身看见我,立刻发出了惊讶的声音,她先是难以置信地望着我,继而好像想起了什么,眼神蓦然雪亮,她尴尬地扶住自己的额头,歉意道,“啊,对不起,我忘了……”
“你不喜欢我吗?”我劈头盖脸截断她的话,将手里那束令人发笑的玫瑰丢在地上,踏过鲜艳的花朵,逼近米拉,我又再次问了相同的问题,“米拉,你已经不喜欢我了吗?”
“阿蒂……”
“我只是离开了一年,你就爱上了别的男人?”
“阿蒂,我想你需要先冷静一下……”
“你让我怎么冷静!”我忍不住嘶声怒吼起来,“你知不知道,我这次回来做了什么样的打算?我为了你,都已经决定不再出海了!而你现在看上的那个小铁匠又有哪点比我强?你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你很寂寞是吗?你就这么等不及了吗?”
米拉愣住了,她抬头看着我,眼里蓦然浮起一层晶莹的水泽。
“我并不觉得我说错了什么。”
“……阿蒂,有些话我们真的该说说清楚了。”米拉认真地盯着我的眼睛,然后长舒了一口气,带着轻松自由的神采,很突然笑了一下,“我们之间其实很陌生,就像我不理解你为什么喜欢变幻无常的大海,你也一直弄不懂我为什么要成为一个小裁缝一样,我觉得我们各有各的追求,彼此的距离太过疏远,根本就不适合生活在一起。”
“那你和多罗就适合生活在一起了吗?”
“多罗和你不一样!”
“当然不一样,他只是一个异乡漂泊的穷小子!”
“赛蒂南斯!”
“难道不是吗?”
“赛蒂南斯少爷,我承认,与一穷二白的多罗相比,你的确是一个高高在上尊贵的人,但那并不代表着什么。”米拉明明很生气,却还是尽量克制住了自己的愤怒,以一种平静的语气回应道,“我离开你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你每次看到那只长满铁锈的风车之时,总是会很不屑,并且会带着鄙夷的神色问我为什么不丢掉它——你有问过我为什么舍不得吗?你知道它的来历、你知道那是我小时候父亲特意做来送给我的礼物吗?”
我睁大眼睛,回想起了昨天下雨时在檐下看见的那只小风车,可我还是不能相信:“米拉……你是说,仅仅是因为一只风车,你就爱上了那个小铁匠?”
“在这里,”米拉指指自己的心口,目光一瞬间柔软下来,“在这个地方,爱的质地,从来温柔。”
就这样,我成了灰头土脸的失败者。
之后没多久,整座小镇上的人都知道,米拉与我解除了婚约。
我常常想,我的爱情竟然输给了一只铁风车。
……我输给了一只铁风车,但又好像不是这样。
春日来临之时,我站在甲板上,海风从背后涌来,我拉起衣领的时候,听见了教堂的钟声,那声音令我悲伤——
米拉结婚的那一天,我离开了圣玛利亚小镇。
我想,也许是不会再回来这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