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有情痴不可医（宝莲灯前传）》一领淡鹅黄

9、第 9 章

　　寸心的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却如化作龙身一般，徜徉在波涛汹涌的海中，海水那么冷，身子却那么热，两相冲击在一起，激荡出灿烂的烟火，炫丽，璀璨，四散溅落在无边无际的海面上。

　　忽然一阵疼痛透体而入，荆棘缠身一般席卷上来，教她直想要元神出窍，逃过这难忍的一刻再回来。耳边传来杨戬喑哑的的声音：“对不起，我太急了。”

　　寸心睁开双眸，眼内满是泪水，微颤着嘴唇轻轻说道：“我要谢谢你。”

　　杨戬怔住，诧异的望着她，只见那龙女苍白的面容浮起一丝微笑：“谢谢你，回来找我。”

　　窗纸泛起淡淡的鱼肚白，婉转清脆的鸟叫声透过窗棂传进来，杨戬已是醒得双目炯炯。寸心睡得沉，满头青丝散落在枕上，一痕雪臂搭在红绫被外，依旧是香梦沉酣。杨戬轻轻把她的手臂放回被内，又替她掖了掖被角。刚要起身，只听寸心嘤咛一声转过身来，星眸半睁，低低问道：“你要走？”

　　杨戬轻笑：“修竹他们就快起来了，我先回去，迟点再来。”

　　寸心朦胧间，望见杨戬裸裎的胸膛上有几道伤痕，忙伸手摸时，却是已经痊愈的旧伤，遂皱了眉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留下的？”

　　杨戬按住她的小手，笑道：“当年劈山之后，十大金乌率天兵追杀于我，不留心就......” 寸心“唿”的一下坐起来，扯住杨戬的手道：“我拉你起来，让我看看背上还有没有。”

　　杨戬却不动，深深望着她道：“当日在西海边上，你也是这么说的。” 寸心怔了一下，噘嘴笑道：“胡说，你那么重，我怎么拉得动？”

　　杨戬的面上笑意更甚：“我重么？明明有用手肘撑住......” 那龙女满面羞得通红，手脚并用将他推到榻边：“你快去吧，免得叫人看见！”

　　杨戬大笑着起身着衣，半晌回身道：“寸心。”

　　“嗯？” 龙女扯下蒙头的绫被，只露出一双妙目望着杨戬。

　　“我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 杨戬看着她，一字一句的说道。

　　夜雪初霁，一轮圆月给白茫茫的大地抹上一层银霜，窗外的梧桐树上积了厚厚的一层雪，风一过，轻轻拂落一大块，无声的砸在地上。

　　杨戬已经走了半月有余。那日郭申和直健来报，说灌江有蛟，漂淹伤民，所以杨戬带了哮天犬星夜回了灌口，召集麾下草头神前去除妖。

　　他走的第二日，小镇开始下雪。修竹翻出柜子里的铜雕八宝手炉，用铁筷子夹起通红的炭块放进去，合上盖子，塞进寸心的手内。见她懒懒的，修竹抿嘴一笑道：“姐姐，杨公子这一走，说没说几时回来？”

　　寸心望着被月光和雪色映得透亮的窗纸，摇了摇头。修竹窥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道：“自他走后，我看姐姐越发闷闷不乐起来，要不，我去灌口给他送个信儿？”

　　“不要！” 寸心脱口而出，她自己也觉得语气重了些，忙又道：“他是去除妖，哪里定得下准日子？要完事了，自然就回来了。”

　　修竹打了个哈欠，摇摇头，提了一个鎏金小香炉，将被褥熏了熏，轻声说道：“也不早了，姐姐睡吧。” 转身掩了门去了。

　　寸心自窗棂上收回目光，提起茶壶续了一杯茶，送到嘴边，方觉茶已冷了。迟疑了片刻，还是饮了下去。凉透的茶水在喉咙里打了个转，一路冰着寸心的胸膈而下，流进了腹中。数九寒天，杨戬如果下水战那蛟龙，恐怕比这还要刺骨难耐吧？

　　七天前，寸心借口出外看诊，撇下修竹，一个人回了普陀山。慈航真人依旧不肯见她，她也不恼，只静静跪在在落迦洞外漫天的飞雪里，一动不动。

　　一天一夜之后，真人遣了童子来，递给已成雪人的寸心一张贝叶笺，上书十六个篆字：“一切不留，无可记忆。虚明自照，不劳心力。” 寸心抬起酸痛的颈项，追问道：“师父还说了什么？” 那童子一稽首道：“师父说，公主若不问就不必答。若问了时，就说‘自西岐那日后，玉虚宫与西海两不相干’。” 说罢转身去了。

　　“两不相干”，寸心咀嚼着话里的含义，一任翻卷着的雪花沾在她的额头和鼻尖，又一点一点的融化。

　　“客種秋思，語怨庭前柳”，九九消寒图的最后一笔写完，杨戬也回来了。他说那蛟龙一早就擒，只是激战当中，那蛟掀起滔天巨浪，崩碎了石岸也砸塌了民房，杨戬与梅山兄弟们为安置百姓颇费了些时日。寸心只一笑，奉上一盏石亭绿道：“回来就好。”

　　杨戬接了茶，细瞧了寸心移时，笑道：“数月不见，你倒清减了些。” 话音未落，只听哮天犬三步两步跑了进来，一脸谄媚的蹲下来，将头搭在杨戬膝头道：“主人，青猴儿说，今晚镇上有夜市，有好多好吃的，你带我去吧！”

　　杨戬揉揉他的头顶乱发，笑道：“才回来，我有些乏了，明日吧。” 那哮天犬撒泼放赖只是不肯，一边修竹“哧”的一声笑开：“你这狗脑子，也不会想点儿人事儿。跟着你主人满世界逛去，什么没见过，还为了这点子吃的兴头成那样？”

　　那哮天犬就地打了一个滚道：“我是狗，当然不想人事儿，难道你一个蚌女就会想？” 修竹立起身来，把针线放回盒中，叹了一口气道：“罢了罢了，你主人着实‘乏’了，我带你去就是。”

　　哮天犬喜得眉开眼笑，一骨碌爬起来，拉住修竹的手就跑。眼见他二人出了房门，寸心抬手将残茶泼了，朝杨戬道：“你当真乏了？” 杨戬一笑道：“还好。”

　　寸心扶着凭几站起来，笑道：“我也许久没有出门逛逛了，要不，咱们也去夜市？” 杨戬看着她，没有说话，含笑点头。

　　这一晚的小镇上，灯火亮如白昼，白天一眼望去灰蒙蒙的瓦舍屋檐，而今统统笼上了一层橘色的光晕。许是天气回暖，街上人影幢幢，杨戬牵着寸心的手，一头向熟识的街坊颌首示意，一头听寸心在身后念叨各色吃食玩物。忽然一个半大小子横冲过来，自两人之间硬挤了过去，杨戬一回头，寸心已经不见了。

　　杨戬顿时急了，双手紧握成拳，暗悔没有让哮天犬一同前来。这街市不大，杨戬两刻的功夫已经寻了一个来回，却仍是不见寸心的踪影。他站在人影稀疏的巷口，想着是不是该回仁济堂看看，突然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一回头，只见寸心拿着一串糖葫芦，盈盈笑着立在跟前。

　　杨戬登时又气又笑：“你去了哪里？让我遍寻不着！” 寸心举了举那串糖葫芦，挑眉道：“喏，糖葫芦给你！” 杨戬摇头笑道：“你留着自己吃吧。别又像在昆仑山下那回，吃的满嘴都是糖屑，我还要替你擦。”

　　寸心听罢低了头，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消散殆尽。杨戬正诧异时，只听她幽幽的问道：“擦掉记忆，于你而言，是不是就和擦脸一样容易？”

　　杨戬怔了一怔，半晌方才答道：“昆仑的事，我情非得已。”

　　“那西海呢？” 寸心猛的抬起头，小鹿一样圆润的双眼瞪大，逼视着杨戬：“天尊只消除了我在昆仑的记忆，而我却根本不记得在西海边上见过你。是不是你自己动手的？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杨戬伸出手扶住寸心的肩头：“那时我正被天兵追杀，不能连累你！”

　　“可我这样同进了封神台有什么区别？我一次一次的遇到你，又一次一次的忘记你，我失去了记忆，空有七情六欲却没有了心爱的人，活像一具行尸走肉。” 寸心的声音开始颤抖，“你以为这是对我好，才抹去了我生命中最珍贵的记忆，强迫我在你最困难的时候离开你，你以为这就是我想要的么？你这样，和天尊有什么分别？我宁愿跟你一起面对，我不怕死！”

　　“可我怕你死！” 杨戬带着厚厚的鼻音，“我宁愿你忘了我，好好活着，也不愿意看你身死魂灭。”

　　“那一天，你把我一个人丢在西海，没有你，连回忆也没有，什么都没有，心里空荡荡的，每次做梦，想要抓却什么都抓不住，我......” 寸心的胸口激烈的起伏，仿佛窒息一般大口大口的喘气。

　　杨戬叹息着，将她拢入怀里，轻声道：“是我不好，对不起。”

　　那龙女却猛地将他推开：“我要的不是对不起！我只想知道，你今后有什么危难，是不是又要洗掉我的记忆，把我赶走？” 她咬住下唇，须臾又道：“现在我不要你赶，我自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