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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第 3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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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逸襄制止了石头继续说话,他指尖轻点舆图,“此为第一策:臣斗胆,愿为殿下亲笔撰写奏表,详述朔津郡贪腐之案,并附上此图为证。奏表中,只陈官吏之罪,不涉东宫分毫。至于那背后真正的水路之王龙四,乃是殿下收用之利器,岂可轻易示于人前?”
冯玠与陈岚闻言,皆是目光一亮,抚须点头。此策,既能呈上功绩,又为将来留下了后手,实在是高明。
白逸襄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然,只此一策,尚不足以让太子伤筋动骨。此为第二策。”
他从袖中取出一封早已写好的书信,“臣另备有一份详述太子在雍州如何劳民伤财、激起民怨的密告,连同这幅舆图,当由影护卫快马加鞭,匿名送往京城,呈于门下省谢安石侍中的案头。谢侍中为人刚正,又与太子素无瓜葛,由他发难,远比殿下亲自上奏,更具分量,更能引朝野共鸣。”
陈岚抚掌赞道,“借刀杀人,借势而为,先生此计,可谓高明!”
白逸襄谦虚的朝陈岚拱了拱手,道:“第三策——”
他看向赵玄,目光沉静:“殿下当再遣一名暗卫,携两封密信,星夜赶回京师,交予我府中管家白福。其中一封,是嘱咐他如何行事的家书;另一封,则是我与我父亲白敬德的对话,这封信,会不小心被我那不孝的堂弟看到,然后我那堂弟会告知太子。”
帐内众人皆是一愣。
冯玠问:“难道,知渊先生的堂弟与太子有所勾连?”
“正是。”白逸襄嘴角微勾,“信中,我会‘揭露’六皇子楚王,是如何在背后散播童谣,构陷太子,意图渔翁得利。此信,白福会不小心让我堂弟白岳枫得知,白岳枫也定会‘无意间’窥得,并如获至宝地,密报给太子。”
陈岚的眉头紧紧蹙起,他思虑半晌,终是拱手问道:“先生之前二策,皆是上谋,在下拜服。只是这第三策,在下愚钝,实不解其深意。我等与太子已势同水火,为何还要多此一举,去离间他与楚王?”
白逸襄闻言,微微一笑:“陈参军以为,经此一事,太子殿下会倒台吗?”
陈岚一愣,随即摇头:“储君乃国之根本,陛下虽会震怒,但若无谋逆之实,断不会轻易废立。”
“这便是了。”白逸襄收起笑容,语气变得意味深长,“如今朝中,秦王殿下锋芒已露,正是陛下最为瞩目之时。若将太子逼得太紧,穷追猛打,反会令陛下觉得秦王殿下心胸狭隘,有觊觎储位之心。反之,为太子寻一个新的对手,令其星火燎原,处处皆敌。殿下则可置身事外,坐山观虎斗。如此,在陛下眼中,秦王殿下依旧是那个只知办差,不涉党争的纯臣。这,便是陛下的制衡之术。”
“陛下最善玩弄权术,却又最念亲情,皆因,陛下登基之路,曾致兄弟相残,此乃陛下心病,若秦王殿下顾念兄弟之情,则大事成矣。”
此言一出,帐内众人,皆是恍然大悟,如拨云见日!
彭坚依旧是一脸茫然,他挠了挠头,凑到冯玠身边,低声问:“冯参军,啥意思啊?”
冯玠笑着摇了摇头,低声为他解释道:“彭将军,先生的意思是,咱们不但不能把太子往死里打,还得时不时地给他找点别的麻烦,让他忙起来,这样,陛下才不会觉得咱们秦王殿下是太子最大的威胁啊!”
彭坚这才恍然大悟,他对着白逸襄的方向,心悦诚服地一抱拳:“知渊先生这心眼儿,比咱们军阵的八卦阵还绕!在下佩服!”
赵玄听完白逸襄的话,心中早已翻涌如潮,面色却不显露。
父皇的这份心思,自己身为儿子,与其相处颇多,又经历了种种交锋,自然清楚其脾气秉性。可鲜少于朝堂露面的白逸襄竟然对他那心机深沉的父皇了如此了解。
他不由得想,还有什么是白逸襄不知道的?
恐怕自己此前的种种心思,他也早已心如明镜了吧。
也在此时,他抬起双眼,刚好与白逸襄对视,尽管白逸襄眼神清明,也让此时的赵玄顿生危机。
他不着痕迹的别开眼,背起双手,转身走向主位。
白逸襄却紧紧跟随赵玄,看着他缓缓转身,又缓缓落座,见他面色犹疑,便继续对赵玄道:“待到朝堂之上,御史台发难之时。晋王、楚王一党,定会如饿狼扑食,全力攻讦东宫。殿下所要做的,只是陈述朔津实情,痛斥地方贪腐,对太子殿下,则一字不提。如此,方合纯臣之道。”
白逸襄凤目如炬,身体微倾,写着“三策定”的斑竹扇在赵玄眼前轻摇,等他答话。
赵玄微微垂目,调整了心绪,稍作思量,道:“就依先生所言。”
赵玄声音刚落,冯玠连忙指着另一张案上的纸笔道:“先生请!”
陈岚道:“我来为先生磨墨!”
白逸襄不再多言,径直走到案前,提笔蘸墨。
不过半个时辰,三封内容各异、文风迥然的奏表与书信,便已一气呵成。其文采斐然,逻辑缜密,每篇书信字体各有不同,给陛下的奏表为工整楷书,给谢安石的信为寻常隶书,家书则为行书,最有白逸襄本人特色。
赵玄看过三份文书,不再有半分迟疑,对彭坚下令:
“备八百里加急!即刻送往各处!除去朝廷奏表,其余书信须隐秘发出。”
“诺!”彭坚接过信笺,领命出帐。
陈岚看着彭坚远去的背影,附到冯玠耳边小声道:“你有没有发现……知渊先生,每次都是三策。”
冯玠眼珠看向上方,想了想,“你这么一说……似乎,的确。”
陈岚道:“你看到他扇面上写的字了吗?”
冯玠看向白逸襄手中的斑竹扇,“嘶”了一声。
冯玠惊道:“真是三策定啊!”
陈岚道:“这三,可是玄之又玄呐!”
冯玠抚须点头,不由得开始深思那“三”字中的玄理。
*
洛阳显阳殿内,四角的螭首金炉中升起缕缕龙涎香的青烟,香气沉郁,却驱不散殿中那股凝滞如冰的肃杀之气。百官垂首,鸦雀无声,连呼吸都仿佛被这无形的威压所遏制。
因今日为常朝,所以御榻之上的天子赵渊身着一身淡金色常服,他瘦长的手指,正轻轻敲击着御案上那份由秦王赵玄八百里加急呈上的奏疏。奏疏他已看过数遍,其上所述,已了然于心。
奏疏详报了朔津郡一地的贪腐脉络,罪责止于郡守李世昌与散骑常侍郭亮,虽也牵扯了几个东宫外围的属官,却如蜻蜓点水,未曾深入。整份奏疏,既显其能,又存了兄弟间的“体面”。
赵渊的目光幽深,无人能窥其心中所想。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寂中,门下省侍中谢安石手持象笏,缓步出列。他身形清癯,立于百官之中,却如鹤立鸡群,自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的清正之气。
“启奏陛下,臣,有本奏。”
赵渊目光落在这位素以清正闻名的老臣身上,淡淡吐出一个字:“讲。”
“臣奉诏纠察百司,近日偶得两份文书,事关国本,不敢不奏。”谢安石说着,自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两卷奏表,由中常侍靳忠高高捧起,呈于御前。
赵渊的目光先落在了第一份上。那是一份由御史台数名言官联名弹劾的奏疏,其上字字泣血,痛陈太子赵钰在雍州如何劳民伤财,于灾民饥寒交迫之际,大兴土木修建“祈福禳灾功德碑”;又如何纵容属下盘剥地方,致使民怨沸腾,童谣四起。其言辞之激烈,用语之犀利,比之秦王那份奏疏,何止严厉十倍!
赵渊的面色又阴沉了几分。他将那份弹劾奏折放到一旁,缓缓展开了第二份。
只一眼,他那双波澜不惊的眸子里,便陡然射出一道骇人的精光!
那是一幅舆图,此图以茧纸拼接而成,其上血色笔墨,脉络繁复,标注详尽,将一具肌体从皮肉到骨髓,层层剖开,将其内里所有的腐烂与脓疮,都血淋淋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图中不仅有朔津,更有青、兖二州的水陆脉络,无数朱砂标记的漕帮、私港、钱庄、当铺,如一张巨大的蛛网,将郭亮一党贪墨的每一笔国帑,如何通过水路转运,如何洗白,最终又如何如百川归海般汇入东宫诸位属官乃至京中某些权贵府邸的路径,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这已非地方贪腐,而是一张足以动摇国本的“黑金水道”!
赵渊捏着图卷的手,青筋暴起。
几乎鲜少见到赵渊暴露情绪的百官,皆是屏住了呼吸。
赵渊强压怒意,低声道:“靳忠,你将谢侍中的奏表,宣读一下。”
靳忠忙拿过奏表,朗声阅读起来,不待靳忠读完,散骑常侍郭亮已经冲出百官之列,大叫道:“陛下!谢侍中血口喷人,妄图栽赃!请陛下明察啊!”
赵渊指了指桌上的绢帛舆图,道:“拿给他看。”
“诺!”
靳忠领命,连忙拿着舆图呈给郭亮,郭亮身边的臣子也都伸着脖子看向舆图,御榻上的赵渊又对百官道:“你们都过去看看。”
得了皇帝的首肯,众大臣一窝蜂的凑过去一探此图究竟,看完后惊呼声,讨论声四起。
“陛下!”郭亮此时早已吓得魂不附体,他急忙向前扑去,跪伏于地,高声叫屈:“此图……此图来路不明,定是奸人伪造,意图构陷东宫,动摇国本!请陛下明察!”
“正是!”侍中魏伦亦紧随其后,叩首于地,“此必是那些觊觎储位之人,串通一气,伪造罪证,以行争储之阴谋!此等手段,何其毒也!”
赵渊微微眯眼,这两个狗奴,一口一个东宫,却只字不提自己问题,意图将此罪引至太子身上,昭然若揭。
魏伦的出列,使得东宫一派的官员,纷纷出列,哭拜于地,七嘴八舌地为太子辩解,言辞间,已将矛头直指秦、晋、楚三王。
晋王赵辰上前一步,对着郭亮等人怒目而视:“父皇!儿臣以为,郭常侍之言,实乃欲盖弥彰!此图之上,人名、地名、银钱数目,一一俱全,岂是凭空伪造得出?若非心中有鬼,何至如此惊惶失措,反诬他人!”
楚王赵奕则显得更为从容,他对着御榻一揖,声音柔和儒雅:“父皇,此图真伪,不难分辨。图中言及,孟津上游有一‘违规大坝’,乃郭党‘灭罪之器’。此等水利营造,涉及算学、土木、水文之理,非同小可。其尺寸、工料、蓄泄之法,皆有定数。若真是伪造,必然错漏百出,不堪一验;若为实情,则其心可诛,其行可鄙,其祸之烈,亦不言自明。”
吏部尚书张济立即出列道:“楚王殿下所言极是,陛下,此图可让少府司查验!”
赵渊想了想,道:“宣赵衡上殿。”
群臣皆是一怔。八皇子赵衡?那个整日埋首于工坊,与齿轮木屑为伍,见人则讷于言的“机巧皇子”?陛下宣他上殿,显然,他不相信被尚书省制约的少府司。
赵渊令下,宫中常侍已然开始接力宣召,只听得显阳殿门外,声声回音入内,令殿内气氛多了几分肃杀之感。
不多时,一个身形清瘦、神色带着几分慌张的年轻皇子,缓步走入殿中。他似乎极不适应这等庄严肃穆的场合,眼神微微闪躲,对着御榻的方向,行了一个略显笨拙的稽首之礼。
“儿臣赵衡,参见父皇。”
赵渊未有多言,只命靳忠将那幅完整的“活人水图”展开,平铺于赵衡面前的地上。
“衡儿,你来看看,此图所绘之水坝,于营造之术上,可有破绽?其利害若何?”
“儿臣遵旨!”
赵衡一见那繁复的图卷,原本有些闪躲的眸子,瞬间亮了起来。他那略显佝偻的身子也挺直了几分,竟是直接跪坐于地,认认真真查看起来。
众臣也在他查看舆图之时,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大概过了半柱香的时间,赵衡终于起身回话:“回父皇,此图……此图堪称神来之笔!其上所标尺寸、斗拱、榫卯之法,皆合《考工》之要,分毫不差。尤其是这泄洪渠与坝体之比,乃是‘重蓄轻泄’之险工,其意不在防洪,而在……在‘人为决堤’!”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匠人发现绝妙之作又洞悉其险恶用心的复杂光芒,“若依图上水文数据推算,此坝一旦崩塌,其水势之凶,足以精准冲毁下游数座仓储,将所有账目罪证涤荡一空,却又因故道分流,不至泛滥成灾,酿成滔天大祸而引火烧身。父皇,此……此非天灾,乃是算尽天时地利之人祸!”
他一番话,从水利、营造、算学等诸般技艺的角度,无可辩驳地论证了此图的真实性,与那座“违规大坝”的巨大危害。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推论,都如同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在太子党众人的心上。
郭亮与魏伦等人仍想狡辩,却被赵渊厉声喝止。
“好……好一个‘人祸’!”
赵渊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跪立的郭亮面前,抬起一脚将他踹翻在地。
“传朕旨意!”赵渊声音如雷,响彻整个显阳殿,“命太子赵钰、秦王赵玄,即刻卸下所有公务,星夜返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