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史笔千秋

3、第三章 母仪之德

　　簌！
　　八床弩机猛弹，粗如儿臂的绞绳震不休。对面的士兵眼睁睁看着那黑点呼啸着，拖着长长的光芒如流星一般破空而过。
　　碰！
　　一声闷响，如小山般大的石块砸进人群，犁地而过。肉块和着鲜血向四面八方飞溅而出，惊起一片尖叫，仿佛烟花绽放时的刹那芳华。
　　那是白狄将士胜利的狂欢，他们坐在篝火旁狂呼痛饮，看着毫无反抗之力的百姓们如粘板上的肉一般仓皇逃窜，把酒划拳，肆意欢闹，有些酒酣体热之下将身上皮甲剥开，露出黝黑精壮的胸膛，狂放中带着不属于汉人的野蛮粗鲁。
　　城外有重兵把守，城内却危机四伏，随时都有性命之忧，这长宁城，早已不再安宁。姜猗咬了咬牙，趁他们说笑之际拉着宁淳跑进了一个小巷中。巷中很幽静，到处都是干涸的血迹，越往前走，血腥味越浓，横死的尸体七零八落躺在路中央，他们很少有全尸，大多尸首分离，死相奇惨，触目惊心。
　　青石铺就的地面上，几乎已经看不出原本的颜色，那些青黑和赤红仿佛魔魅一般交织在一起，张牙舞爪。周围死一般寂静，仿佛天地万物都在沉睡。
　　随意推向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伴随着“咯吱”的一声，木门应声而开，血腥的一幕映入眼帘——一家五口，中年男子被长刀拦腰斩断，两位老人被长.枪穿胸而过，十几岁的男孩子被从头立劈成两半，唯一一个女子，衣衫碎裂难以蔽体，身上青青紫紫满是秽物，瞪着双眼死不瞑目。
　　一个是养尊处优的将军夫人，一个是风华绝代的郡主，两人皆久居深闺，哪里见过这般场面？宁淳面色惨白，“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姜猗也觉得腹中翻涌，强自压下胃里的不适感，抬步踏进院中。
　　灶房里一应家具齐全，掀开米缸，还有小半缸黍米，约莫够两人吃上半月。
　　“看样子，这里已经没有人了。短期之内，狄军不会再来了。娘亲，我们收拾一下，暂且住下吧。”同样没有接触过这般血腥的场面，可姜猗却明显比宁淳多了几分镇定，或许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姜家的血，她从小就不爱女红，反倒对诗书和兵法颇有兴趣，八岁时就能将诗经倒背如流，十岁就能和弱冠之年的兄长们谈兵论阵，她对那些东西仿佛有着天生的洞彻。
　　一夜逃亡，滴水未进，此时有了暂时的落脚点仿佛神经得到了片刻喘息，一时间竟感觉饥渴交攻，由辘轳取了些水喝，姜猗强忍着不适感想将那些尸体清理掉，却被宁淳喊住了。
　　“不要动那些尸体了，以我们现在的情况，倘若被有心之人察觉，唯有死路一条。”
　　姜猗想想也是，只好作罢。
　　折腾了半日，顶着满脸的灰，总算是熬出了一锅清粥。喝过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姜猗见母亲歇下便偷偷地跑了出去。
　　官道上极是荒凉，许多尸体胡乱的横陈在路上，一不小心就会踩到一团软肉，此时已过桂月，夜风很凉，尸体不易腐烂，冲天的血腥味也已经被吹淡了许多，可是随处可见的血迹扔在提醒着她不久前曾发生的惨剧。
　　姜猗避开了巡逻的将士，悄无声息的跑到了内城兵营处，她脚步声极轻，姜家以枪法冠绝天下，她却没能学到一星半点，只有大哥会偷偷教她一些防身的功夫……想到大哥，胸腔处的血液仿佛沸腾了起来，姜猗凝神望过去，只见每个垛口处都有一个黑色的影子，后方的将士在喝酒划拳，有的已经醉醺醺地倒在了地上，前方的将士却一刻也不曾松懈，每隔一个时辰便有一批将士被替换下来，以她的武功，想要带着人闯出去，无异于自寻死路了。
　　她观察了许久，直到夜已深才往回返，一路上想着刚才见到白狄的调兵布局，竟是想不到任何的破解之法，不由暗暗咬牙——只怪自己当初太过听话，没有坚持习武，否则现在哪里用得着如此束手束脚？
　　提心吊胆的一连过去几日，眼见城中渐渐平静下来，姜猗想着，只要再熬几日，等新皇稳住超纲，届时城门一开，便可以同母亲混出城了。可惜，悲剧总是发生你刚有所松懈之时。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幕，午夜梦回时，总在她梦境中萦绕着的，是母亲永远不变的温柔笑意，那笑意逐渐转为冰凉，就那样定定的看着她，便足以让她锥心蚀骨。她一定是怨恨她的，恨她害得她连高贵的死去都不能，所以用这样的方式，令她一生难安。
　　那一天，姜猗照常出去探查朝中情况，回去的时候还在暗忖，城门开，约莫就在这几日了。可是走到门外，却觉得有些不太对劲。隐隐间，好似听到有男人的声音在说：“过来看看还有没有值钱的物什，没想到竟给老子发现了这样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
　　院门虚掩着，她轻轻一推便开了。腐臭的味道劈面而来，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盯着正堂中央饿狼扑食一般趴着的男人，一双狭长的眼睛渐渐变得猩红。随手抓起了什么，她看也没看，抡起胳膊就拼了命般往那个人的脑袋上砸了过去。随着“噗”的一声，头骨炸开，脑浆四溅。
　　那是她平生第一次杀人，可是那一刻，她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害怕，唯有愤怒和仇恨仍在心上沸腾，让她无法控制自己。
　　姜猗蹲下身子，小心翼翼的扶起母亲的身体，看见她脖子上的乌青，眼中更似有燎原之火，燃之不尽。
　　她颤声道：“母亲，您醒一醒，您不要女儿了吗？”
　　宁淳闭着眼睛，在听到她的呼唤时缓缓睁开，她抬起手，似乎想摸摸女儿的脸颊，姜猗领会，主动凑过去，让宁淳的手覆在脸颊上。宁淳的手是苍白的，她指尖动了动，轻轻擦掉了姜猗脸上被溅到的秽物，可是她一张口，却有一大口鲜血流了出来。
　　宁淳刚才是咬了舌头的，所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有些说不清，姜猗将耳朵放在她嘴边，听到她断断续续地，每一个字都吐的艰难，却终是连成了一句：“母亲……想陪着你……再……多走几步的……可是我……做不到了……”
　　“母亲莫要再说了……”眼泪模糊了眼眶，她赶紧擦掉，生怕一个不留神怀里的人儿就要化蝶飞去，“是女儿对不起您，我以为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所以将您放在了狄人的眼皮子底下，却没想到，终是害了母亲……我明知道您身无寸劲却还把您一个人丢在这里……我不该……是我太大意了……”
　　“不……不怪……”抬起的手无力垂下，宁淳想说的最后一句话，应当是“我不怪你”，可惜沉浸在悲痛自责中的少女并没有听到，她一辈子都不会知道，这天下间做母亲的，永远不会怨怼自己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