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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秉烛 ...

  •   “怎的又病了?”文帝与其他几个医官、心腹臣僚正从凤祥宫请了安出来,听到为永明王诊治的太医的禀告,皱起眉来。
      “这……”
      文帝身旁一人忽然道:“臣前些日子还见殿下好端端的,为何偏在此时病了?”
      文帝心头一动,却不言语。
      “这几日天气变化无常,想殿下定是偶感风寒……”另一医官出来圆场,一面向同僚猛使眼色。
      “这个……是,是风寒……无甚大碍……”那太医只觉冷汗涔涔,也语无伦次起来。
      文帝有事要出去,听他这样说,也不放在心上,换了衣裳,要了匹马,与一行人径直出城而去。
      *
      时已初冬,天上阴云翻滚,长风万里送秋,原野之上,一人含笑而立,正看着远方一行人疾驰而来。
      文帝一身布衣。远远见了他,心中一阵狂喜,跳下马来,径奔过去。其他人识相地远远站着警戒,并不加入二人之中。
      那人正是被贬黜京城的倪云歧,两朝重臣,如今世事沧桑只在他两鬓微点轻霜,却依然是清扬洒脱。
      “你好大的胆子,竟然还敢跑到这里来!”文帝笑着骂他,不知何时起,二人成了无话不谈的知交。
      “王爷只是把我驱逐出京,过了灵丘就不是定祥了。”倪云歧笑得风淡云清。
      文帝听了这话一阵失落,拉着他手道:“你再等些日子,很快朕便可迎你回京。”
      “在这里无拘无束,回京做什么?”
      二人并肩走在原野上,听任北风卷起衣袂。
      “听说永明王殿下病了?”倪云歧忽然问道。
      文帝笑了一下,“你消息倒是灵通。朕也不过今晨才听说。想来不是什么大病,……抑或说,根本没病也未可知。”
      倪云歧皱了一下眉,停下脚步,眼睛却仍望着远处那天地相接的地方,轻声道:“您真以为他在装病吗?”
      文帝心头猛地一震,也停下脚步,转身看着他,“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倪云歧迎上他的目光,双眸清澈深不见底,“臣只是劝陛下不要做出令自己后悔的事。”
      他怔怔地望着倪云歧,多日来拼命压在心底的那片阴影迅速地浮了上来,他听到自己心跳地慌乱,不祥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他看到倪云歧那张平静的波澜不惊的脸,张开口却忽然发现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他忽然奇怪自己此时为何是在这里,他看了倪云歧一眼,转过身脚步慌乱地向坐骑奔去。
      *
      卫无影见到文帝只是行了个礼,态度冷硬无礼。一旁流霞却早已泪流满面,跪在地上泣不成声。文帝顾不得这些,他早已心急如焚,自己搭起帘子走了进去。远远地看到阿莎正在床头照料,床上的人却毫无反应。他心里有如千万把刀绞一样,腿脚却忽然失却了气力,呆在原地一步也挪不动。阿莎已抬头看到了他,也不行礼,别过头去微微哽咽,只是把位子让了出来。文帝一咬牙走了过去。
      他在床头坐下,只见永明王双目紧闭,面色惨白,他只觉胸口堵地生疼,却不知如何是好,他抓住永明王搭在外面的手,却惊觉那只手冰冷毫无温度。他心下大骇,伏在床头颤声呼唤,怕他这一睡自己便再见不到他。此时文帝方明白倪云歧那句话的深意。
      “陛下不必费神了。一旦他睡着,是任谁也叫不醒的。”她忽然掩面泣道:“陛下看他这个样子,可是‘无甚大碍’吗?”
      文帝忽然想起一事,问道:“太医何在?”永明王府不似其他藩王府,家人不多,并未置设太医院,偶有染疾,都由宫中医官诊治的。
      “那些庸医去请三五次也不见派个人来,便是来了也是随便开个方子了事。不然,殿下也不至病重至此。”
      文帝心里恨极,恨不能把太医院的医官全杀了干净。他放开永明王的手,走到门外,取下随身玉佩递于无影,吩咐道:“你速去请钟太医,就说是朕的意思。”这钟太医原是太医院总领事,因年事高退在家中,医术医德都是极高的。
      不一会儿,那钟太医到,为永明王把了脉,及至出到外面方对文帝禀道:“殿下这病,绝非一朝一夕,应是常年积累所致,如今已是病入膏肓。”文帝听了,顿时脸色灰白,手脚冰冷,那太医见了忙道:“陛下莫过于伤心,若是慢慢疏导调理,应该可以痊愈的。只是再不能遇大喜大悲,不宜动怒劳神。”说罢出去开出药方。
      文帝慢慢踱回房中,见永明王仍是沉睡,心头沉重,坐在床头陪着他,送来的膳食看都不看,一天下来粒米未进竟不觉饿。
      *
      直到夜深,永明王方醒过来,转头看到文帝坐在一旁,先是一惊,挣扎着起身。文帝忙过去按住他,“殿下,你病了,躺着就好。”转头吩咐端来一碗还冒着热气的清汤,“这是西洋贡参熬的汤,最是清神滋补的。殿下一日未曾进食,先把这个喝了。”
      永明王在病中,心神极易波动,感到这份关切,竟微微动容。
      永明王吃过参汤,精神好了很多,文帝也不愿离去,兄弟二人便在床头说些平日里不肯说也不能说的话。
      “下雪了吗?”永明王忽然问。
      雪粒打在窗纸上沙沙作响,文帝走出去打开一点,看到漫天轻柔的雪花在飞舞。“嗯”他说道。忽然一阵冷风吹进来,他想着永明王还在病中,连忙关好窗走回来。
      文帝把永明王的手握在掌心,二人依稀有一种回到年少时代的错觉。永明王心里轻轻叹息,“你是一个好皇帝。打江山也许你不及我,但守江山你却是无人能及。只是你再也用不着我为你横戈立马了。”
      “……”那句话原是三国时孙策临终对继任者其弟孙权所说的,如今在文帝听来,别有一番异样的滋味。
      “陛下聪睿仁慈,深得人心。天下一旦太平起来,便不免生出诸多事端,使局面复杂。战场上非生即死非胜则败的事不会这样简单地出现在朝廷中,而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我没有看错,你更适合解决这些问题。只是我还有些建议,你愿意听吗?”
      文帝看着他点点头。
      “皇帝当仁以治国,但却决不能让情字占了上头。唐太宗、汉高祖皆是千古明君。但太宗皇帝有玄武门之变,高祖皇帝也曾背信杀韩信。世人皆道他们心肠冷酷,可谁又知道他们心中定是无丝毫悲悯之情。只是为君者,当以天下为重,以社稷安定为先,悲喜不应行于色,以防为小人所用。”
      “君者,权也。为君者不必事事洞悉,样样详察,不必学问高于天下人。自古明君只需做好一件事,便是知人善用,善理财者主户部,善利水者治水利。此即是古人所言的‘驭术’。君子可用,小人亦可用,只需其才用于刃上。为君者当降其恶为最小,扬其善为最大。君子小人各尽其用,天下大治。”
      “这世上最难驯服的不是武士,而是文人。文人有股傲气。这世上最易驯服的也是文人。亦因其有股傲气。有骨气的士子往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但他们骨子里却渴望被认同与尊重,最怕的是遭排斥和遗忘。对文人当恩威并济,既不能因厌其性情而疏远,也不能因爱其才而放纵。若不羁纵有才不能留,若忠诚纵骨鲠不能除。”
      “国家立于乱世之中,君有恩则威立,威立方恩泽四方。”
      灯花筚剥,不觉已是凌晨时分,文帝默默听着他的话,不觉微微有些寒冷,他忽然笑道:“跟你在一起,就不能不谈国事吗?”
      永明王也笑了,“还有一件事,求皇上务必答应。”
      “什么事?”
      “冬至郊祭,让臣去吧?”
      郊祭与春祭一样,是祈求神灵保佑社稷平安,五谷丰登的。只是不同于春祭大典,无须皇帝亲自奉献,往年这些事是由宰相倪云歧来主持,自倪云歧遭逐后,相位被废,本该是由辅相会晋来做的。
      “这些事,还须你亲自去吗?何况你正病着。”文帝答道,但他看到永明王眼中的坚持,他坚持要去,不仅仅是替倪云歧完成大典,更是要避开这里沉重的氛围。他轻叹一口气,让永明王出去散散心也好,“好吧。如果你到时病愈了,朕就答应你。”
      永明王话说多了,精神又有些倦怠。文帝看了心里难受,永明王知道他心里所想,笑道:“陛下不要自责。这个样子也未尝不好。若陛下一定要这么想,就再答应臣一件事,也就了了。”
      “什么事?”
      永明王想了一下,说:“现在想不起来。你先盖个印章与我,待想起来我再填写上去。”
      文帝愣了一下。
      “你放心。我决不会拿它去做对不起你或你不高兴的事。我发誓。”
      “王爷多心了。”文帝起身从一旁的桌案中翻出一张黄帛,国玺是没有带的,但永明王知道私印却是在他身上。文帝取出那圆形小玉玺在那上面印了章,递于永明王道:“这样好吗?”
      永明王收下放在枕边,笑道:“可以了。”
      *
      文帝一直等到看着永明王又吃了碗粥睡下了才回宫,五更未到,他躺下却怎么也睡不着,眼前尽是永明王那张惨白而无血色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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