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十三、十四 ...
-
十三
是夜,陆川房内一灯如豆。
胡开站在窗口,声音平缓而冷漠:“她看到了。”
陆川故作镇定:“一个鲁莽的蠢女人不足为患。”
胡开双手抱胸,想起方才甲板上被追问的尴尬与狼狈,眼底的温度一再冷却。他不喜欢别人如此娱乐他不得不保持的神秘感。他低眼,看着腰际的那块血玉,眼角滑过一抹戾色:“我说过,为了保全性命,我可以暂时隐姓埋名,但是,这不代表我要刻意伪装成一个南北通货的商人。身为皇族,我有我的尊严。”
陆川有点胸闷,不假造一个身份,叫什么隐姓埋名?可脸上表情倒是恭敬有加地:“是,我知道了,等到了绿城,我就立马把他们赶下船。”
胡开说:“我不喜欢和你的朋友同桌,我讨厌吃饭时不断喷口水的人。”
陆川笑,鞠躬弯腰送他出去。难怪皇都繁华如织如锦,皇城内却冷漠阴森。皇宫内里的人呢,从来是不知道一家吃饭时的其乐融融,他们想的做的,无非是争权夺势,兄弟阋墙。笑,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胡开走后,陆川的门还未合上,就看到黑夜里,那一双幽幽的鬼魅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地,噙着笑意。
乔清扬穿着薄薄的睡衣走过去,靠在门口,“陆川,我睡不着。”
陆川说:“睡不着也别来找我。”
乔清扬摇摇头:“长夜漫漫,我怎么忍心你一个人。”
说着,晃悠着朝他靠过去。
陆川避犹不及,张手揽住她。那股沁人心扉的体香袭来,陆川恍惚了下,咬了咬唇,抬脚踢上了门。要是叫巡夜的人瞧见这副光景,他怕是跳进江里也说不清了。
他扶着她轻盈的身体,眉头微蹙:“乔清扬,你是吃草的么?”
在情人的怀里,乔清扬笑得甜甜:“我怎么会吃草,我是吃人的妖精。”
陆川把她丢到凳子上,见她的目光饶有兴致地移至桌上的茶杯。青瓷的小杯,乍看上去没什么特别,可是乔清扬的鼻子属狗的,她凑过去,嗅嗅,然后抬起脑袋,笑得更加深情地:“陆川,暴殓天物呀。”一个镖师喝那么好的茶,还一个人,半夜独饮。
陆川咬牙切齿地:“你还要么,桌上还有半盏茶。”
乔清扬不等他说,已经自主自发地倒了杯,仰头喝了口,暖意溶进胸腔,通体舒畅。
陆川走到门口,听到逐步靠近的脚步声,快步跑回桌边,扑灭了桌上的烛火。
乔清扬轻轻地:“喂,矜持点矜持点!”
陆川没有功夫和她蘑菇,拎起她瘦得能飘起来的身体,往床内一丢,挑了两边的帐子,自己也翻身倒了进床。
“巡逻的人不是我镖局里的。”
乔清扬听到“吱呀”一声,门被蹑手蹑脚地推开。一个人提着个灯笼,鬼头鬼脑地窜了进来,张望了一阵,又鬼鬼祟祟地跑了出去。
陆川抱着她,挡住了她大半的视线,她只能依稀辨认出:来人是个男子,且武功不弱。不然,不会这样堂而皇之地拜访陆川的房间。
乔清扬想到这里刚刚走掉一个人,好奇地问:“胡公子真是有心。怕你睡不好,还找个人来瞅瞅。”
陆川松开她的大脑袋,别开身,口气不悦:“你明知道!”刚走的人怎么会找人来查探他?船上的三股势力,他想乔清扬早已察觉,不然,就她的性子,是不会深夜造访的。
乔清扬看着他的后脑勺,月光微薄,她真想伸出手去,摸摸他脸上倨傲的轮廓。这个冷心肠的男人,她居然傻头傻脑地爱了那么久。
“陆川,船上有人要加害胡公子,你这样漠视,可好?”
“我自顾不暇。”陆川闭上眼。
“也对,你一向自私又势利,可对方是皇亲国戚,如果这事让他知道了,而他又大难不死,你觉得你的下场会怎么样?”
陆川怔了怔,转过身,抓住了乔清扬不规矩的手。
“从现在起,直到下船之时,你别想离开我的视线。”
韩静对陆川一直耿耿于怀,她知道他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同样,他也是她想要报仇雪恨的最大阻碍。她时刻提防陆川,因为一不留神,她又可能再度陷入雷同两个陆家的骗局中。她记得她对她的丈夫说过,此生两个愿望,一是将母亲牌位搬进陆家祠堂(怎么会有骨灰,怎么可能还有骨灰盒,都过了那么多年,纵然是大路神仙都不可能弄到她被逼服毒又弃尸荒野的母亲的骨灰),二是毁了陆风镖局,让陆川无力回天。达成这两个愿望,她愿意交出她所有的身心。当然,这些话,都是乔清扬的授意。
依乔清扬的观点,达成这两个愿望,韩静你赶紧收拾包裹银票,走多远就多远,爱去哪儿就哪儿,剩下的,她一力揽了。
然,此时此刻,韩静不由以滑稽两字来形容她视为仇人的陆川。
乔清扬看上了陆川为胡公子特别照顾的粥,自顾自盛了碗,口还没递到碗沿,整个人就给陆川拉到了门外。
乔清扬大叫:“让我尝口,就一口!你看,胡公子都不反对了!”
陆川一言不发,将她碰过的碗用过的筷子丢到江里。
乔清扬怒:“你你你,我和你有仇啊!”
陆川拿起自己的碗,端到她面前。白花花的米泛着诱人的米香,陆川的声音冷冷冰冰:“爱吃不吃!”
乔清扬瞪大了眼:“喂喂,我有洁癖。”
陆川说:“我还没碰过。”
乔清扬看看胡开,分明是不乐意也不在意他们的对话:“我有精神洁癖!”
陆川霍地砸了碗,揪起乔清扬:“不好意思,列位,失陪!”身法敏捷地拖起乔清扬,大步走出餐厅。
陆川把乔清扬拖到甲板上,怒:“我不会蠢到让别人在我找人做的粥里下毒!”
乔清扬眨了眨眼,看向船舱。
陆川伸手把她的脑袋转过来,捧着她漫不经心的脸,气到无可奈何地:“就算是有人要迫害胡开,你也不需要那么无私地舍身救人。”
乔清扬抬起头:“我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
陆川懊恼地:“恭喜你,你得逞了。”
乔清扬笑:“可惜你搞错了,也表错了情。我当然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我的目的不是要替里面那位眼高于顶的贵公子送死,而是要警告他,陆川的镖队不可信,陆川的船上有埋伏。”
闻言,陆川松开了手,快步跑回了船舱。
餐厅内,他看到韩静一只手里捧着被敲碎的碗,另一只手,拿着那根发黑的银针。
韩静平静地分析:“很微量的毒。”
胡开看向门口的陆川,目光凛冽。
陆川不由自主将手伸向了腰际的剑。这里只有一只船,而船上有三分之一是他自己的人。胡开若是认定他下的毒,那么,待他上了岸,他的全家都会被杀头。
可是陆川的手还没触及他的佩剑,一只温热的手迅速地从身后抱住了他。
乔清扬把陆川推进去,转身,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
“韩静,检查其他的碗。”
韩静依言,银针陆续染黑,一根根掉到地上,像一场悄无声息的浩劫刚刚来过。
乔清扬感觉到身边的陆川轻轻地舒了口气。
而后,胡开难掩愤怒地:“这是怎么回事?”
陆川镇定地:“我想,我的船上混进了其他的人。”
乔清扬在边上补充:“而且数量惊人,这么多碗,居然疏而不漏。”
胡开冷眼望着他们:“你们刚才这一幕,又是作何?”
陆川瞪了乔清扬一眼:“她胡闹,我教育她。”
乔清扬耸肩:“打情骂俏。”
胡开站起身,转向韩静:“你丈夫呢?”
韩静总不会说是怕刘允辰在船上对自己图谋不轨,而给他喂了太多安眠药的茶。她稍稍扮出点苦色:“他身体不好,睡了会。”
胡开问:“你是大夫?”
韩静点头。
胡开说:“陪我回屋检查身体,我不知道我之前喝的茶睡的床有没有毒。”
韩静微笑:“好。”人怕死终归是一件好事。
胡开走后,陆川问乔清扬:“你怎么知道碗筷有毒?”
乔清扬摇摇头:“我就知道杀机四伏,而中毒死亡,是最安静最有效的手法。”
陆川指着桌上那些菜:“那么,我们是不是要空着肚子度过剩下的两日?”
乔清扬扯出笑:“如果你允许我在船上钓鱼的话,或许没有那么悲惨。”
陆川没有和她调侃的好兴致。他一把将乔清扬拉到桌前,极度不悦地:“毒是你下的,对不对?”
乔清扬渐渐敛起了笑。
“不是我,是韩静。”
说到底,是针上动了手脚,韩静在食指指腹抹了毒。
“你们?你是故意引开我?”
“默契。”乔清扬颇为自豪地。
“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
“因为我们都不想胡开信任你,让你找到靠山。”那样的话,韩静的大仇就很难报了。
乔清扬静静地望着他皱起眉毛的脸。这个男人在情感上很自制,在行为上很谨慎,但是太过小心有时反而会起到反效果。陆川吃不准他能保住胡开平安抵达绿城,他不想牺牲手下人的性命去火拼,所以他任由黑暗里的人对胡开虎视眈眈。但是,他又不想平白失去一次表功的机会,故而不惜下了重本包了这艘豪华的大船送胡开去绿城避难。
末了,陆川眼神复杂地望着她:“你以为你和韩静两个人,就能保证他一路平安么?乔清扬,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别说是职业的杀手,就是两三流的货色你都拿不下。”
乔清扬一笑:“陆川,你别忘记了,我们是在船上。”
陆川盯着她捉摸不定的诡笑,猛然惊觉:“乔清扬!”
十四
月黑风高夜,乔清扬在陆川的房间里点香。上好的迷香,小小一支,足够迷昏方圆百米的大小生物。这支迷香出自神医欧阳随身携带的锦囊中。乔清扬想起那日正在沐浴的欧阳大叫非礼,那张俊逸到让女性自卑的脸窘迫到通红通红的模样,不由一阵窃笑。
陆川看到她在笑,有些不爽,没有她这般的好兴致,眼下,他正苦恼怎么处理船上的那批人。
“乔清扬,你是让我撇下我自己的镖队,和你们逃回绿城?”
大船带了一只救生的小船,可仅仅一只小船,至多,也只能载六人。
为了不浪费陆川房里私藏的珍贵茶叶,乔清扬泡了壶茶,热气袅袅间,她看到陆川将薄薄的唇抿成一条线。
“对你而言,陆风镖局就那么重要么?”
“何必多此一问。”
乔清扬掀着茶盖,一笑:“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陆川冷冷地:“这支船上的镖师有十七名,十七条人命,应该不是小节吧。”
“凡事都有个比照,十七条汉子和一条狗比,当然是天大的事。”乔清扬迎上他恼怒的眼,心情愉悦,“可是,和国家和社稷比,哪怕是和千百的绿城百姓相较,都不算什么吧?”
陆川一字一顿地回道:“乔清扬,我不想再重复我的态度,我不会让我的弟兄作出多余的牺牲。”
乔清扬挑眉:“如果我执意呢?带着胡开上小船逃跑,留下你的兄弟阻拦船上的杀手,保住了皇亲国戚,你有的是机会召集更多更好的镖师,何必耿耿于眼前?”
“够了!”陆川站起身,一把拿掉她手里的杯子,“你带胡开,韩静,还有刘允辰上小船。剩下的,我负责,起码,我得证明,我的镖队不会像你说的那么不堪一击。”
乔清扬略有遗憾地看着被丢到桌上的茶杯:“我怎么舍得让你单身赴险。”
“少来了,你原本就是这样打算的吧。”
乔清扬走到他身边,伸手轻轻掠过他额际的刘海,眼神有一丝无奈:“陆川,我们好好谈一谈,可以么?”
“我没有什么和你要谈的,你走吧,我已经用锁链把船帆都绑定了,就算他们半夜醒来发觉胡开逃走了,一时之间,也追不上来。”
乔清扬抬眼,幽怨地:“如果你惨遭不幸,我该怎么办?”
“劳烦看在我们相识一场,跑一趟淮城,和容贸布庄的小姐说声对不起,来世我们再结连理。”陆川说着,挥开了她的手。他朝后却步,退开了乔清扬的逼视。
乔清扬笑的时候疯疯癫癫,可当她有条件于你、必须冷静和你商谈的时候,不得不说,是极有魄力的。陆川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她眼里面的坦然的悲怆,使得他不由怀疑,是不是他对不起乔清扬太多。这种莫名的负疚感,让他心乱。
“我以为你眼高于顶,没想到,充其量也就是卖给布庄小姐做个吃软饭的男人,陆川,究竟是你变了,还是我的眼光有问题?”
“我没兴趣和你讨论这些。你要走,就赶紧。”
陆川看向桌面,那支香已经烧了一半。乔清扬却仍然神态悠闲地望着他。
“你在慌什么?我说了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留下来的。”
话落,陆川认真地回望了她一眼:“你不是开玩笑?”
不等她回答,他跑到窗口,霍地打开窗,赫然看到夜色下,江面上若隐若现的一艘小船。
“他们居然没带你?!”
韩静居然把乔清扬一个人留下!
陆川跑到门外,船舱内倒了两名陌生的黑衣男子,而他奔到甲板上,发现备用的小船已经卸走了,徒留一条松垮的粗绳在水面渐沉渐浮。
乔清扬追了出来,“该怎么处置那些杀手?”
“要不,”她想到了个极省力的法子,“把他们每人身上绑一块大石头,然后一个个丢进水里喂鱼,好不好?”
陆川回过身,“我要是敢动手,早就下毒下药了。之所以一路上委屈隐忍,是因为要杀胡开的人是他的弟弟。”两边都惹不得。陆川感到异常头疼,押送丝绸的路上捡到了被追杀的二皇子,这还不算,又有自称是八皇子的手下来警告他勿多管闲事。被卷进了最不想卷进的纷争,陆川看乔清扬,后者显然一副恍然大悟又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自在姿态。陆川觉得郁闷,越来越看不透她。
“胡开到底是?”
“二皇子。”他简短答道,“韩静怎么回事?为什么不带你走?!”隐隐已有了怒意。
乔清扬抬起头,望着墨黑的天,无辜地:“女人呢,出嫁从夫,当然是相公最重要了,逃命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姐妹——”
“乔清扬!”
乔清扬正色:“我说了,我不会留你一个人,是你不信。我这么和韩静说的,她没有丝毫异议。”
陆川微微动容,别开了眼,指着船舱里倒得横七竖八的那批人,“你早想好了么,怎么处理这些伪装成水手的杀手?”
“还能怎么,一个个捆起来,丢仓库里,等到我们上了岸,再让不相干的人‘不当心’发现他们好了。”
“乔清扬,你的自以为是迟早会害死你。”陆川愤愤地,恨不得掰开她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装的糨糊。
但暂时实在没有其他的解决方法,他从甲板上找到系船帆的粗绳,捧到她面前,面无表情地:“劳驾,我一个人来不及。”来不及在香的药效消失前,把十来个人藏到仓库里。
乔清扬莞尔:“我真想把多余的人都丢进水里,让这汪洋大海上,只剩你我两人。”
两个人,一只船,在不着边际的江海里,正视了彼此的渺小,才能懂得认真地去珍惜身边所有。
陆川顿了顿,转望向她:“我有个建议。”
“请讲。”
“请,换个时间,换个对象,继续你的诗情画意吧!”
他将一团厚重的麻绳砸上了她的脑门。
揉着脑袋,乔清扬埋怨:“靠,歧视我,怎么偏就对我不温柔呢!”想起淮城内,他牵着荣芊芊的小手漫步梅花林,那副温馨到刺痛人眼睛的光景,她跺了跺脚,咬咬唇:“我恨你陆川!”
走在前头的陆川听到了,眼里悄然滑落一抹黯然。
次日天破晓,乔清扬亲自下厨,为镖师们煮了早餐。
在甲板上,陆川神情自若地向大家道歉,大意就是船上出了小偷,几个厨娘和厨师连同水手们连夜乘着小船逃走了,并,十分紧张地询问大家有没有少了什么东西。
乔清扬站在不远处,看着他正经撒谎的模样,笑不可支。
陆川遣散了镖师们,走到她跟前:“你说他们会信么?”
乔清扬笑而不语,弯了腰,搭着他的肩膀,笑够了,喘着气:“我说,你那些镖师如果不是大脑没发育好,就是太忠心耿耿了,八岁小孩都不信的话,他们居然听你说完,一个个赶忙跑回自个房间去看少了什么东西。”
陆川说:“韩静把二皇子送到哪里?”
“绿城,”乔清扬眨着眼睛,“陆家,陆家钱庄的陆家。”
陆川沉默。片刻,他看到乔清扬松开了手,安静地等待他开口。
“我从没想过要迫害你们家钱庄,当时韩静那事,我是迫不得已。”
乔清扬敛去了笑:“不要提韩静的事,你们家欠韩静的,我会分文不差地帮她讨回来。”
“你和韩静认识不过半年。”
“那你呢,我们认识多久了,你是怎么对我的?”
陆川别过头,“是你先无缘无故消失一年的,你有什么资格,事后用这种姿态,指责我薄情寡意?”
乔清扬嗤笑一声,摇摇头。
“就一年时光,竟然一笔勾销我们曾经的所有。”
“一年时光,可以发生很多你想不到的事情。”
乔清扬冷笑着望着他:“你放心,我不会来问你发生过什么事!”
“那就劳烦自重,不要说一些引人遐想的话,不要做一些有失风范的行为。”
乔清扬点点头,“一言为定。”她转身,像逃亡一般,奔进了船舱。
心底一直有个声音:等到我们互相了解,再互相轻蔑。谁抛弃了谁,是不是真的很重要呢?而问题的关键在于,结局已然揭晓:谁也不再属于谁,谁也不再拥有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