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着活着就死掉了》苏盎

2、第二章山下的常老欢喜

　　白宴玖许久没用过“活人”的身子了，还有许多不习惯。才刚走到半山腰就累的上气不接下气。觉得那身子重，不如自己脚不沾地的飘起来自在，就用一会儿飘一会儿。
　　走到城门口的时候，天都黑透了。
　　三爷就站在城门楼底下瞧着，心里还琢磨着怎么这个时辰城门还没关，就听到夜路里从汍澜山方向冲来的一阵马蹄声，来的速度还挺急，白宴玖反应过来的时候下意识的一躲，魂是躲出去了，身子骨反倒啪嗒一声扔在了地上。
　　那声音钝的，委实摔得不轻。
　　可巧收鞭立马的人黑灯瞎火也没看清，只见那背影分明是做了个躲闪的动作，本来以为能躲过去，便也没绕开。不承想这人不知怎么，又啪嗒一声倒在地上了。饶是反应再快也让受了惊吓的马蹄子踏了他的腿一脚。
　　踏完以后，地上的人没动，马上的人攥紧了缰绳转稳了马头，也没再动。
　　三爷这方悟了，这是等他喊“哎呦呢”，不然没得让人以为他被踩死了，就飘飘忽忽地又回去了。
　　反正这副肉身不管被折腾成什么样他也是不知道疼的，就只管呲了牙，捂着被踏了一脚的那条腿半躺在地面上。模样神态都有点像碰瓷的。
　　三爷什么时候做过这个营生，无端觉得想笑，又挺丢人的，抬头再看那马上的人，不由整个人都怔住了。
　　那是个六十岁上下的老妪了。
　　身上穿着一件檀色走金丝线的长裙，深秋的天气里也只在外头搭了一件合领对襟大袖的石青褙子。头上的鬓发银丝掺着青黑，花白的都有些松散了，金镶玉的簪子斜斜的坠着，她也不说抬手理一理。身后一队人马在后面追的气喘吁吁，都是年轻的后辈。打头赶上来的那个更是吓得脸都白了，紧赶慢赶的追上来说。
　　“老祖宗，您这是要我们的命呢？说好的就去围猎场看看，您怎么偷偷扯了匹马就骑回来了？这要是让大爷知道了有了什么闪失，非要了我们的命不可。”
　　老妪回头看着那些人，倒是笑了，指着那人的鼻尖说。
　　“猴崽子就你机灵？我出去骑个马还让他知道？我还没死呢，这个家就还是我说了算了。没见几个儿子能管得着娘的。”
　　后面跟着的几个都被逗笑了，也没再敢劝，只陪在不远不近的位置看护着。
　　唯有马蹄边上的白宴玖，一直一眨不眨的盯着来人。
　　老妪看他一直看她，索性俯身靠到马背上，手持缰绳笑问道。
　　“你倒是知道往我马蹄子底下伸，刚才我看你躲得挺灵巧的，怎么说摔就摔了？可伤着筋骨没有？”
　　老妪的模样，早已经用不上灵气二字，脸上的皱纹也从笑弯的眉眼四周一路延伸到嘴角。但是浑身上下那副精气神儿，和骨子里那份英气，是任岁月流转几十年也无法磨灭掉的东西。
　　白宴玖做梦都没有想到，自己会这么快看见常欢喜。即便是这个东西现在长成了小老太太，身体都跟着年岁岣嵝了，还是一眼就能认出来。
　　这就是他刻在骨子里的女人，错不了，也忘不掉。
　　他想到两人第一次见面时，也是一个站在高处俯视，一个仰头向上望着的姿态。
　　不同的是，那次站在高处的是自己。
　　那个时候，白宴玖还只是区区陵水县城的一方知州，虽贵为太傅之子，却非求了个穷乡僻壤的古怪地方当官。正是亲爹拿他没辙，皇帝拿他无奈的时候。
　　常欢喜那时已经封了将军，皇帝担心常家拥兵自重，为了削弱常家的兵权，刚接到大军凯旋的消息就动了给常欢喜指了婚。正是当朝太子太傅的三儿子白宴玖。
　　常将军那会子也跟现在一样，是个恣意洒脱的性子，途中接到消息就转了马头，甩了身后的常家军径自一人来到了陵水县。
　　她想看看自己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然而去了，县衙里面一连找了几天都没见着人，干脆就去了他常去的戏楼守着。一连几日的风餐露宿，让她看上去像个蓬头垢面的乞儿。除了一双眼睛锃光瓦亮之外，实在看不出这人能扛得动九环大刀在战场上杀敌。
　　常欢喜长了个孩子模样，个子也不高，挺直了腰杆站在戏台子边上，也只堪堪露出个脑袋。
　　白三那会儿刚换了戏服在吊嗓，长袖袍子一甩，也如今时一样，居高临下的问他：“你是哪里跑来的东西，家人不给你饱饭吃吗？”
　　常欢喜就仰着脑袋说：“饱饭倒是有，就是吃的不太安稳。我来了，你能保我一日三餐吗？”
　　白三早知她的身份，却不点破，盘腿坐在戏台子上跟她对视，吊儿郎当的说。
　　“三餐不保的人多了，我哪管的着这么多。”
　　那时候时局不稳，老皇帝身子骨行将就木，几个皇子私下里争的你死我活，能不能选对党派至关重要。白宴玖的爹是保皇党，所以老皇帝把常欢喜指给了白家，等同兵权还是握在自己手里。
　　老皇帝没想到的是，他亲手撮合成一团的这两个东西都是心里有大主意的人。你要兵权，明面上我还是给你。但是若你选的皇子是个酒囊饭袋，那就是另一番计较了。
　　常欢喜攀着两只胳膊爬上戏台子，还是笑眉笑眼的喜庆样。
　　“那我保你，只要你能养的住我。”
　　白三单手撑着头，奇道：“我养你做什么？”
　　“做捕快吧。”常欢喜给他看了看自己还算壮实的胳膊：“我力气比个子大的多。”
　　白宴玖就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站着的侍从说。
　　“不巧的很，我现下已经有他了。”
　　常欢喜听后二话不说，走过去就折断了那人的一只胳膊。脸上还是娇娇小小的孩子样，她告诉白宴玖
　　“你现在没有了。”
　　白宴玖想，自己似乎已经很多年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事了，嘴上啧啧两声，笑开了。
　　“你这样不好，我平生最见不得的就是这些粗鲁的。”
　　常欢喜平静的与他对视：“你方才若肯出手拦我，他的胳膊也不会断了。”
　　黑白分明的一双大眼，是水镜一般的干净透亮。
　　白宴玖看了一会儿，又漫不经心的一敛袍袖站起身来。
　　“我只会唱戏，《穆桂英挂帅》你愿意听吗？我可以唱一段给你。”
　　常欢喜那时说：“好。”
　　当真老老实实的坐在台子底下听了一褶子戏。
　　现下三十年的光景吹尘般匆匆而过，常欢喜早已鬓染银霜皮如丘壑，徒留下空有一副年轻皮囊的白三，任是心中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处说起。
　　如果他还活着，他也想陪着她一起老去。老到她死了，他陪着她一起躺进一个棺材，那才是此生无憾的死法。
　　只是两人“刚刚初见”，白三不好吓坏了自家的这个死老太太，原地半坐起了身子，学着她过去的样子问。
　　“筋骨倒是好得很，只是饭吃的不够安稳，你愿意保我一日三餐吗？”
　　马上的常老欢喜却疏地敛去了笑容。
　　她问白宴玖。
　　“我养你做什么？”
　　白三爷想了想，撸开袍袖给她看了看自己的胳膊，说。
　　“我可以做你的侍从，我的身子骨比看起来壮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