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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堡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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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谜之开始却又谜之惨烈的修罗场以被高峰期车流堵了小半天的齐裕姗姗来迟而到达高.潮。
当她赶到的时候,只见黎珂被三个大汉包围在角落里,埋着头假装自己是个小蘑菇。
见到她出现,脸上露出一个不知是如释重负还是更加疲惫的表情:“齐裕,你来啦。”
齐裕一眼扫去,自己也险些被这奇怪的组合噎了一下。好在黎珂对面坐的是四十多岁有妻有女的谭教授,把那个碍眼的李师兄架在对角线上孤零零的一言不发。
她绕过来拉开小门板。齐裕和在场其他人都不熟,理应挨着黎珂坐。她见黎珂很自然地往里挪了挪,自己也很自然地卸下斜挎包递过去。
……没想到半路被人截了胡。
傅百城在众目睽睽之下紧跟黎珂往里挪了一个身位,顺手把齐裕的包放在远离黎珂的右手边,头也不抬:“坐吧。”
没有人看到的死角,黎珂刚刚想接包的手被他死死摁在座椅面上。
齐裕:“……”
不是吧傅老爷?你怎么回事傅老爷?咱俩又不熟……?
就连半透明了半天的李孝凌都抬头看了一眼。
齐裕连忙以目求救于黎珂,黎珂站起身来:“齐裕,你坐里……嘶!”
黎珂疼得弯下腰去,齐裕和李孝凌异口同声:“黎珂?你怎么了?”
“我……”傅百城居然掐她后腰!
黎珂强笑,“我肚子疼,我先去一趟洗手间。”
救命救命救命,都说三个女人才一台戏,为什么两男一女也可以这么刺激?满屏枪林弹雨导弹鱼雷,一不小心就要被误伤,还是快让她离开战场吧。
傅百城抬眸,似笑非笑:“肚子疼?那你捂着大腿做什么?”
“都疼到我的腿了。”黎珂瞪了他一眼,“这大概就是医学上的转移性腹痛吧。”
黎珂要走,傅百城只能起来让路。齐裕抓住机会,强行冲破他的封锁一屁股坐在了最靠里的位置。
李孝凌跟着站起来:“我也去一趟洗手间。”
齐裕眼皮一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地看了眼傅百城脸色。后者气定神闲,她也只好装作平静,挥挥手招来服务生:“加单!”
紧接着去洗手间的是全场唯一局外人谭成辉,去的时候还带着包。
打死齐裕也没有想到最后剩下来独处的居然是她跟傅百城,气氛顿时尴尬到令人窒息。
偏偏傅百城好像读不出空气里的凝滞,跟她闲聊道:“毕业的去向你定下来没有?”
齐裕没想到他会主动破冰,受宠若惊:“海外升学。”
“去哪里?”
齐裕报了几个北美数学系留学热门院校的名称:“在等邮件回复。”
傅百城淡淡应了一声。
“其实家里也有叫我转金融方向的意思。”齐裕忽然想到身边这位正是斯坦福和加州伯克利的双料著名校友,“我现在还不是很拿得定主意。”
“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发邮件问我。”声东击西了一大圈,终于引出重点,“我在Y大的工作邮箱,不知道可以问黎珂。”
“非常感谢。”
齐裕隐隐感到最后这句话别有深意,旋即听他说:“黎珂经常跟我提起你。”
……等等?
不会吧不会吧不会吧?刚刚傅老爷莫名其妙要她坐在他旁边,现在又跟她扯东扯西扯皮……不会是对她有那方面的想法吧?
饶是心里装了个别人,齐裕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这张脸实在太作孽,令她自认不可撼动的心旌摇曳了一秒。
一秒之后,黎珂占据了上风。她马上更换称呼,拉开距离:“黎珂也经常跟我提起您。”
傅百城把手挡在唇边:“她都提我什么了?”
“她说您……”客套话而已,当什么真啊?齐裕飞快编织答案,“年轻有为,为人正直,直言不讳,讳莫如深,深不可测……”
成语接龙被无情打断。傅百城放下手,指尖点点桌面,面无表情:“她没在宿舍里提过我?”
齐裕挽回道:“怎么会呢?邹院长和推免那两件大事如果不是多亏您的帮助……”
她说话明明小心翼翼的,奈何听者脸色越来越差,“哎,傅、傅总……您也去洗手间?”
傅百城冷冷地说:“麻烦你转达谭教授,我很抱歉失陪了。”
“……”
空余齐裕对着一桌丰盛的五人份午餐愣了半晌。
不会是逃单吧?那可是傅百城啊……?
……
半个小时后。
服务生的声音在她头顶响起:“客人您好,本桌账单共计是四百八十九元六毛,请问吃不完的这些是否需要打包?”
齐裕:“……”
卧槽!原来那四个人都逃单了!
*
谭成辉是Y大数院出了名的铁公鸡,一心搞钱,无心教学,上课照本宣科,下课光速闪人,课间休息躲在男厕所用手机争分夺秒地炒股,生怕被想问问题的学生缠上。
虽然把研究生当做自己给风投公司赚钱的工具,但好在他爱钱爱得十分坦诚,是唯一一个赚了外快还会额外给研究生发奖金的导师,跟他手底的研究生算是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听说他为了不误人子弟,甚至还劝退过一个想走学术路线却误入他门下的外校本科生。
说来也巧也不巧,他私下签的三家风投公司一家医药公司居然都跟姓傅的关系千丝万缕。谭成辉曾受邀出席过医药公司药物研发大会,有幸一睹傅总芳容,于是当傅总真人出现在数院教研员应聘现场时,他差点没当场从凳子上掉下去。
邹院长事件一出,谭成辉立刻成为全数院站边最坚定的教授没有之一。
李孝凌在丑陋吞拿鱼男女共用的洗手池旁堵住了黎珂。
他还想问问黎珂身体有没有舒服一些,就听黎珂压低声音说:“师兄,谭教授很有可能是自己人。”
“不是很有可能,是以概率1为自己人。”
李孝凌一惊,黎珂抿起嘴唇,两人一起看着男厕虚掩的门缓缓张开,露出谭成辉的身影:“以后能不能拜托你们不要在公共场所大声密谋啊?”
……
他坦然地在两人注视下洗了手,边洗嘴上也不停:“世上的人本来就有千万种活法,我对你的理想不指手画脚,你也别来置喙我的生存之道。”
一甩手,拉过一张纸巾来擦干:“我说的就是你,少盯着你学妹看了,她根本没有转移性腹痛。”
“……”
“以自己人的身份我才这样奉劝你们——在数院继续调查也没有意义。你们以为自己在玩扫雷,标注完雷区就能获得游戏胜利,但这样下去除了能证明数院没有一个人干净之外,毫无作用。”
女厕某隔间的门微微动了动。
黎珂走过去检查了一番:“没有人,是风吹的。”
她在厕所入口处挂上请勿打扰牌子,再从里面把门反锁,这才开口:“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你不相信我,还不相信你……”谭成辉看了李孝凌一眼,舌头打结道,“@#¥师兄?”
李孝凌:“???”
黎珂偷瞟了眼手机。
“QAQ”:谭成辉?
“QATQ”:1
黎珂心下稍安,嘴上不饶:“口说无凭,没有证据我不可能相信你。”
“你想要什么?”
她抬起下巴:“你包里装的是什么?”
谭成辉无奈地取出一份文件递过去,黎珂不接:“还有没有?”
他只得收起给她个下马威的心思,叹了口气,伸手拨开公文包的隔层:“阴阳账,有阳就有阴,当然还有第二份。”
傅总果然没说错,这小姑娘外表看着好揉捏,实则脾气硬得很,一点也不好糊弄。
李孝凌搜集资料的手段缓慢而低效,相比之下,谭成辉能提供的就多得多了。
但即使他给了两份几十页的近两年数学院阴阳报账复印件,也仅仅是陈澍利用数学院敛财的冰山一角。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就足够可怕,而冰山的全貌,恐怕无人有缘得见。
黎珂记得李孝凌给出的账面上,关老师十一月一个月就报了十万以上的论文版面费用。一个导师一个月数万不等,数院有那么多硕导博导,加起来就更加可观。
左右阴阳账,两边数字直接相差了个零。
李孝凌擦了把汗:“就算数院硕博人均高产如母猪,一年也不可能投稿这么多篇论文。”
黎珂抬起头:“陈澍要怎么申请下来这笔经费?”
“他在几家期刊编辑部和教育厅都有人接应。”
李孝凌掏出手机拍了几张照片,正要点击发送,突然想到什么:“可以拍照吗?”
谭成辉道:“请便。”
李孝凌马上向几个口风最严最信得过的研究生确认。
“两年前学院经费和补贴制度还未改革的时候,连补贴带经费都是由学校财务处直接打到学生和教授账户上的。但是为了响应教育厅提出的一项政策,学术拨款程序改革过一次,从那以后,经费都是经过学院到系的两层中转才发到我们手里。”
拨给研究生的补贴也是实际的十几倍。
“数学年会的承办费里水更深。”谭成辉掰着手指数,“会长分会长会议荣誉主席上上下下吃住用度,除掉明面上花销的这些,还能捞到百分之七八十的好处。”
李孝凌的三观反复受到冲击。罪恶就发生在身边,若非亲眼所见,种种无中生有的款项占了大头,他可能就这样一路稀里糊涂下去,直到硕士毕业离开Y大都一无所觉。
黎珂让他充当文件架,自己拿手机不停拍照,抽空吐槽:“只有十分之一的钱花在数学院实务上,十分之八.九进了自己的口袋,陈澍未免太小气了些。”
“他可一点也不小气。”谭成辉说。
黎珂眉尖微蹙。
“那些钱他分毫不取,数学院的各位导师人人有份。”
“……”
谭成辉修正说法:“或者我该说是……被迫有份?”
黎珂沉下脸来:“给不给是他的事,收不收是你们的事。”
谭成辉一脸坦然:“一笔钱一声不吭打到你卡上,你会拒绝吗?默认即是接受,拒绝则要走一整套退还流程,换你你怎么选?”
“黎珂,你别把人想得太高尚。就算拒绝得了一次两次,可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发生,温水煮青蛙,你的道德阈值会越降越低,直到有一天你就会——”
发生质变。
任何变化都不是一朝一夕发生的。就这么潜移默化着,从某一天开始,这笔灰色的“月终奖”在数院导师间成了心照不宣的秘密,谁看谁都不再清高或干净。
不知是谁先加入了陈澍的队列,数学院学者们终于意识到医学院、法学院、管理学院……那些他们熟悉的同事早就一个接一个的沦了陷,而以纯纯学术风著称的数学院是Y大最后的堡垒。
而当他们意识到时,这堡垒,也已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