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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十四 郢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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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凰重见北辰胤的心情,最初时候没有慌张,没有惊疑,没有羞怒,更没有大军压境无处可逃的绝望恐惧,而是出乎意料得平静祥和。有一种比平常快乐更为让人神思安宁的奇异情绪在他胸腔里荡漾开来,逐渐满溢,好像远游旅人风尘归家之后,懒懒坐在摆满饭菜的桌边,将沿途种种艰险暂时置之脑后。
元凰站在北辰胤的对面,并不知道那样的感觉就是幸福。他仿佛已经忘却了是谁将北辰胤逼得掩迹藏匿落脚荒山,只记得宫中掌灯夜明如昼的时候,他会在灯红交错中趁着低头的间隙思念另一个人的影子;只记得穿衣用膳独自静坐的时候,他会神游太虚,试图推想另一个人伤得多重,会不会生病,身边又有何人照顾。不论国事如何繁重,那份挥之不去的缠绕牵挂总能找到适当的机会偷溜进来,盘踞胸腔,一点一滴吸尽他的心头热血,即便是在逃亡路上也无法幸免。他似乎已经同北辰胤分别得太久,久到爱恨模糊,久到生死轻掷,久到就连当时五内俱焚的欺骗挣扎都因为有北辰胤的存在而变成了甘美回忆。他心心念念,只望能有他的消息,如今当真见了他的面,却又不知如何自处,就好像踏破铁鞋终于寻回多年前遗落了的珍宝,哆哆嗦嗦地不敢用手触碰。一股劫后余生的庆幸感觉徒然而生愈演愈烈,让元凰始料未及。——他手足无措,几乎无力掩饰,下意识地将目光移向北辰胤,失而复得的喜悦心情便在他望进另一人眼睛的那一刻里灰飞烟灭。
北辰胤的眼睛很冷,眼神犀利像弦月的弯钩,目光淡淡洒在元凰身上,好像初冬清晨的第一场早雪,将空气里留存不多的暖意尽冻成一片肃杀。元凰眨眨眼,尝试着要读懂他眼底隐藏着的情绪,所能辨明的却只有重重防备下的冷淡隔离。——从小到大,北辰胤再是失望不满,都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元凰,那是对待外人的姿态,只论成败,无关喜怒,一切但凭手段,全无感情掺杂。元凰被这样的眼神霎时拉回现实,明白那个纵然对他怀疑隐瞒,却始终不舍得真正伤害他的北辰胤再也回不来了。他逃避似的低下头去,听北辰胤缓缓问道:“你可有话要说?”
“没有。”元凰脱口而出,不曾料到他的声音竟能如此干脆镇定。他从这把陌生的声音里重新拾回了勇气自信,抬起头来,见北辰胤将目光移向了他背上的苍龙弓。他将手指搭上弓弦,想将其解下递给北辰胤,很快又垂下手去觉得无此必要——北辰胤自会动手取回他的东西,远轮不到死到临头的自己大献殷勤。他见北辰胤站着没有动作,才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失败了,只有死。江相并不知情,请你……”——他本欲为江仲逸求情,又觉北辰胤绝不会为他一句话而更改决策,便把即将出口的后半句话咽了下去,不想平白增添北辰胤对他的嫌恶。
北辰胤听着他吞吞吐吐,嘴角似乎露出一抹笑意,元凰被月色刀光晃花了眼睛,看不真切。他只见到北辰胤缓缓向他走来,举手投足间比之在宫中时候更添优雅从容。光线一刻刻冻结,寒冷一丝丝逼近,他脑中浮现出点松涛四肢犹在抽搐的倒伏尸身,不知道这是否就是下一刻自己的结局。
皇城宫中以一敌四,他不曾怕过;围场林里独对千军,他不曾怕过;深渊峡口举步维艰,他亦不曾怕过;如今北辰胤顷刻之间就要抬手取他性命,他却真得怕了,恐惧好像被摘去脑袋的蜈蚣,顽强挥舞着无数虫足——本来左右无非一死,实也无可怨尤,能死在北辰胤的手里,抵偿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忘恩负义,倒比丧在北辰凤先之流手中要好上很多。只不过,他实在不想同点松涛那般,脑浆四溢,面目全非,瞧不出一点原本模样。他不愿死得太丑,只望北辰胤葬他的时候还能细读他的眉目,毕竟他长得肖似生母,或许还可在北辰胤心里留存住一丝未及消逝的缱绻温情——这样的想法也许太过孩子气,说出口来难免贻笑大方,然而又有几个人不希望在离开以后,让喜欢的人只能记得自己的最好模样。若非如此,月吟荷又何必苦苦支撑,直到生命终结依旧笑颜如花。
北辰胤已经走到元凰身边,长发不曾束起,有几绺顺着衣领滑落胸前,散漫中透出不同于严谨宫廷的江湖气魄。元凰看他抬起手,以为从皇城幸苦延续至今的旅程已到尽头,惨白了脸色,闭上眼睛扭转头去,挺拔站立的身姿不肯显出丝毫软弱。随即而来的掌风却并非袭向他的天灵,而是卸去了凌厉威慑,轻柔停落上他的肩膀。掌心倦怠的温暖隔着衣物清晰传递过来,仿佛一个将醒未醒的甜梦。
“失去的江山,我们一同拿回。”北辰胤道:“你已经做得很好。”
元凰仿佛被人刺中心脏一般,猛然睁大眼睛。他同北辰胤身高相仿,正能直直望入另一个人的眼底:“你为何不杀我?”
“得势不忘谨慎,失势不折风骨,玉阶飞果然将你教得很好。”北辰胤微笑起来,给他一个与此无关的评价,说完转过身去,像以前好多次那样将整个背脊留给元凰:“一路行来,你也累了,先随我去见一些人吧。”他行了几步,回头见元凰愣在原地,江仲逸也不敢跟上,才恍然记起尚未回答元凰的问题,于是重又走回青年面前,逐字逐句认真说道:“你是我的孩子——这个理由,是否足够?”
“啊……”,元凰吐出一声不知是后悔还是感慨的叹谓,低下头,被北辰胤的笑容感染,也茫然地跟着牵起嘴角。心头回升的暖意猝然散播开来,棉絮一样包裹住他冰凉的手脚;清明的双眼却来不及调整似的,愈发黯淡下去。他一生之中最为幸运之处便是生做了北辰胤的儿子,最为不幸之处却也莫过于此。独一无二的身份让他享有北辰胤挥霍不尽的包容爱护,同时也意味着北辰胤永无可能以他想要的方式对他牵肠挂肚。情人间的相处往往在付出同收获中找寻平衡,又在彼此试探等待里琢磨莫测的心思;北辰胤对待元凰的恩义,量其深重更甚情侣之间,却是只顾付出不需回报,也正因如此错失了元凰千方百计的暗示亲近。血缘之于北辰胤是无可割舍的延续传承,之于元凰则是一个挣脱不得的梦魇,一杯欲罢不能的鸩酒,一把不忍放手的双刃宝剑。他轻而易举就能将北辰胤留在他的身边,让北辰胤原谅他的背叛,但却没有丝毫办法教北辰胤知晓他细心呵护的长久爱恋。对元凰而言北辰胤永远不仅仅是他的父亲,对北辰胤而言元凰却永远只能他的儿子。那一瞬间元凰好像大彻大悟,又好像回到了混沌原点。他加快脚步追上渐行渐远的北辰胤,觉得身边人就像是隐藏暗流之下的湍急漩涡,将周围荒林里的光线尽数吸入衣角,他只有尽力紧靠在那个人的身边,才不会被呼之欲出的黑暗吞没啃噬。
元凰随着北辰胤拐过一道山涧,但觉面前豁然开朗。他本以为北辰胤屯兵之所会像行军打仗时那样搭建帐篷就地起灶,映入眼帘的却更像是一个远离尘世的小村落,房屋顺着地形围出古怪阵法,颇似文王八卦。元凰以往也猜测过北辰胤在君竹岭外更有据点,此时亲眼见到,还是不由惊叹此处布局精妙,卧虎藏龙。——北辰胤手底甚多能人异士,麾下所蓄军队号为夜鸮,足以同整个皇城的禁卫抗衡比肩。夜鸮统领之一野胡儿看上去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另一统领雁非青则是英姿飒爽男女莫辨,当日从三教罪人手中救下北辰胤的神堪鬼斋精通奇门遁甲,常年戴着青面獠牙的人皮面具;北辰胤为元凰一一引见之后屏退诸人,独领着元凰来到一座偏僻小屋之前:“见过此人之后,你早点休息吧。”
元凰点点头,猜不出是何人值得如此大费周章。北辰胤抬手敲门,低声唤道:“郢书,出来见过皇上。”
门后有人应了一句“是”,随后便响起一阵敏捷又不失稳重的脚步,木门无声缓开,自屋内走出一个同元凰年纪相仿的清俊青年。他站定之后,向元凰恭身而拜,顺着北辰胤的话行礼道:“草民郢书,见过皇上。”
元凰不愿当着北辰胤的面受此君王大礼,敷衍着点点头,赶快让青年起身。待郢书抬起头来,元凰却像见了鬼似的神色大骇,踉跄后退了两步,用手捂住嘴巴才不致惊叫出声。——眼前长身玉立的翩翩青年神清目秀,发色乌黑如墨,生着两三缕金色浏海垂在额前甚是惹眼;眉毛细致修长略嫌轻柔,鼻梁笔直高挺又不显冷硬,若非那双温暖无争的棕黄瞳仁里缺少了惯有的坚定固执,活脱脱便是一个北辰元凰。元凰即便是在镜中湖面也不曾见过如此清晰的倒影,简直以为是自己魂游体外,匆忙转头去寻北辰胤。北辰胤看出了他的惊讶疑惑,从容解释道:“郢书自幼就被收留在我身边,一直没有机会向你引荐。从今日起让他学着你的行止谈吐,入宫之后便是你的替身。”他说完见到元凰仍在四处张望,开口补充道:“夜鸮部队操练活动都在一定范围之内,除你我之外,只有神堪知晓郢书身份。”
——身为一国之君,自会成为各路有心人关注监视的焦点,更需时时刻刻出现在百官万民面前稳定人心,行动受到诸多限制,若有一个天衣无缝的影子替身站在台前吸引所有目光,许多以往不可为之事便都能够轻易进行。此间道理元凰也曾思量再三,然而要找寻容貌气质都同自己肖似之人又谈何容易,不想北辰胤早在十数年前便已替他打点周详,只不知在其中耗费了多少心血,元凰把郢书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遍,将信将疑,轻声嘟囔道:“怎会如此相像。”
北辰胤笑笑并不回答,只以为元凰是在感叹自然造物的鬼斧神工。他没有觉察出元凰话语间的失落惆怅,仿佛受尽娇宠的家中独子突然间多出一个伶俐讨喜的弟妹,惴惴不安地留意着父母的一举一动。相较于北辰胤的无动于衷,反是郢书留意到了元凰无意间流露的沮丧情绪,他温和地垂下眼睛,不卑不亢地回应道:“我的头发颜色经过更改,眉眼情态也特意学过。如此这般,也只同皇上六分形似,三分神肖——皇上的天子威仪,本是郢书无论如何都学不来的。皇上说我生得相像,是对郢书的夸赞。”
直到他开口出声,郢书才显露出与元凰的不同之处,他的嗓音比元凰更高,吐字也较为轻缓平淡,虽然一样泰然不迫,却没有元凰那种被常年宫廷礼仪熏陶而成的审慎斟酌。元凰听完他说话,似乎舒了一口气,淡淡点头道:“确是一模一样,若是道上相逢,只怕连我都辨不出真假。”说完这句话,他又转向北辰胤,以一种近乎机械的口吻答谢道:“父亲费心了。”
这是二人相逢以来,他第一次用父亲称呼北辰胤,说得不情不愿,勉为其难。北辰胤听他主动改变了称谓,难得地眉宇微舒,全不介怀孩子的别扭语调。元凰撇开头去,装作不曾看见北辰胤暗藏欣慰的目光,提出要见江仲逸。北辰胤明白元凰尚不能信任自己,唤过神堪鬼斋将元凰领去江仲逸的房间,又在背后嘱咐道:“山中不比宫里,白日有鸟兽吵闹。现下已近寅时,你趁着天未放明赶紧休息。”
北辰胤以往碍于身份,总把对元凰的关怀深藏心底,时至今日父子相认,他才肯在元凰面前吐露心意。元凰不由自主顿住脚步,本想继续装聋作哑,挣扎少顷终是低低答道:“在宫里我也歇得很晚,不妨事的。”他说完又走了几步,忽然折转回来,取落背在身上的苍龙弓,垂下眼睛递到北辰胤面前。北辰胤握住弓身,元凰害怕似的赶紧松开了手,慌忙间擦到北辰胤的小指,好像弓弦一样冰凉锋利。
要见江仲逸自然只是元凰逃离郢书的一个幌子,他同江仲逸说得两三句话,渐渐倦乏起来,便叫人过来带他回房休息。元凰居住之处离北辰胤的房间不远,他头枕双臂在榻上仰面躺着无法入睡,正好见到窗纸上隐约映出北辰胤房内的微弱灯光,如同萤火虫一样轻盈跳跃,让人心绪难宁,便索性起身披衣而出,正看见郢书从不远处经过,手里卷着一本薄册。郢书见到元凰,停下了脚步,毕恭毕敬行过礼,神色仍是淡然平和,不见谒见天子时候该有的兴奋紧张。
元凰问他要去哪里,郢书犹豫一下,据实答道:“夜里读书遇到许多不明白的地方,想要去请王驾指点。”
“王驾千岁”一类的词语,虽然意指亲王之尊,却是戏文里头才会有的说法念词,寻常时候从来没人挂在嘴边。元凰听郢书这般称呼北辰胤,好像是在台上咿呀唱戏一般,觉得好笑,又觉得好奇,追问郢书道:“你为何这样叫他?”
郢书闻言微红了脸,这时方显出青年人缺少历练的羞赧局促,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轻轻解释道:“我幼时流浪街头乞讨为生,后来被王驾所救,听说了他的身份。那时不曾读书,也不知要如何称呼,只记得街头戏台上都是这般叫的。后来王驾听了也不责怪,长久以往便成了习惯……”
元凰听完郢书身世,相见时候的防备敌意消减了大半:“你读得什么书?让我看看。”说话间他接过郢书递上的书本,就着月光读了封面,不禁哑然失笑:“《大解脱经》?这是鎏法天宫的修习法门,父亲怎会叫你去读佛经?”
“王驾说皇上博闻强记,想要模仿皇上言谈,自然要读懂皇上喜欢的书。”
“哈,我没读过……”,佛经不在皇家读书范畴,元凰也不记得自己何时起过钻研兴趣,话到一半却想起少年时候确曾一时兴起,瞒着母后拿过《大解脱经》翻看,后来从北辰胤习箭时候随意攀谈,引用过其中两句。这件事元凰并未放在心上,不料北辰胤居然还能记得清楚。他举着郢书的书,简短替他解说几句,偏过头去看着北辰胤窗前的荧荧烛火,忽然心血来潮:“郢书,将你的衣服换给我。”
“皇上……”,郢书大致猜到元凰的意图,觉得不妥,又没有反对的立场。元凰不理他的迟疑,将他拉进自己屋里互换了服装,冲他微笑一下,把《大解脱经》握在手里,走去叩响了北辰胤的房门,得到答应之后开门走入房间,垂首立在墙边,规规矩矩躬身拜见,特意将声音拔高了些:“王驾。”
“是郢书”,北辰胤道,从桌边站起身来,余光扫见元凰手里的经册:“这么晚了还在读书——废寝忘食未必便是好事。”
“经中有些不明白的地方,想要请教。”元凰答道,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来,猜测北辰胤并未识破自己:“王驾尚未休息,郢书怎敢偷懒。”
北辰胤无可奈何地摇摇头,似乎对郢书的勤奋刻苦习以为常,眼里露出暖意:“我对《解脱经》知之甚少,待明日元凰起身,你去问他便是。”
元凰顺从地点头,站在原地,不死心地想要继续询问,似乎一旦顶着他人名字便能心安理得地寻找各种借口同北辰胤单独相处。他见北辰胤理好案头文书,又俯身点燃榻侧铜灯,知道这是他准备就寝的谢客暗示。元凰再没有理由磨蹭不走,脚下却像生了根似的不肯挪动,垂首讪讪道:“时候不早,王驾也当休息了。”
“是。”北辰胤简单回答一句,大约察觉到郢书的异样,停下手上动作,直起身来面对门边的青年,意外听见青年开口要求道:“郢书为王驾更衣。”
“……”,话一出口便再难收回,元凰呆呆站着,远比北辰胤更为惊讶。他仿佛是在刚才被人操控了身体,全不记得说话时的想法。尴尬难堪的气氛立时在两人间浮动凝结,还是北辰胤率先打破了僵局:“此处不是王府,哪来这些讲究。”
“虽说不是王府,礼数却不可缺失。”元凰应道,索性将错就错走近北辰胤的身旁,替他解下外袍放在一边,见北辰胤没有反对,又得寸进尺地伸手去拆他的玄青箭袖。解下斜长袖面之后,战痕累累的手臂便完全暴露在元凰眼前,初愈合的伤口比其他皮肤颜色浅淡,宛若山间垂下的道道细小瀑布,顺着手腕一路延伸而上,无处不是触目惊心。元凰低头注视北辰胤的手,想着不久之前那些伤口都还皮开肉绽,深可窥骨;想着他被人救回这里时候血浸朝服,剑身赤红;想着这双手曾多次扶上自己的肩膀,好稳住勉力举在手中,不断晃动着的苍龙弓。这是元凰多么喜欢留恋的一双手,仅因为一段得不到响应的隐秘感情,就险险被他亲自毁去。他抬起手来覆上北辰胤的手臂,肌肤接触之间,当日失去至亲至爱的巨大痛苦如决堤洪水奔腾而出,将他年轻的生命截断在荒原旷野之中,进退无门。他的手情不自禁的顺着伤痕指引向上攀升,却被北辰胤一把抓住了抬起的手指。“凰儿”,他沉声道:“你闹得够了。若想同我说话,何必这样遮遮掩掩。”
“你早知道是我。”元凰喃喃道,顾不得伪装已被揭穿,一次次低头去看,死命咬住嘴唇,眼泪雨水一样冲刷下无防备的眼睛,将微曲睫毛打湿粘作一团。他泪流得越凶,神色越发茫然,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哭,用力捏着北辰胤的手臂,指甲掐进皮肉,想将自己无以言喻的苦痛悔恨通过这种方式传递给他。“我是想要杀你”,元凰说出一句没有意义的话:“可我没想要将你伤得那么重。”
北辰胤无言看着臂上渗出血丝,开始明白元凰对他的感情并不如他想象中的淡薄无根。站在高处的王者无论如何冷心冷情,总有一些东西即使为了江山社稷也无法放弃——在这一点上,元凰也是像他。他不知当要如何安抚近乎崩溃的孩子,尝试着抬手去擦元凰的眼泪:“我并没有怪你。以你的立场,怀疑我也是该然。”
“我从来没有不信你。”元凰道,想告诉他的东西太多,以致思绪无法连贯成句:“你不会害我,我都知道……我信你,你却不肯对我说一句真话,总把我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孩子。玉太傅——他就不是这样。”
北辰胤闻言一怔,停下帮他拭泪的动作,轻声叹道:“那你可曾想过,玉阶飞同你亦师亦友,我同你却仅止于叔侄君臣。——有些事,不是不想说,而是不能说。”他无奈地苦笑起来:“我原以为你长大之后,总会逐渐明白。”
“我……”,元凰抬眼狠狠瞪他,好像是无端受到责骂的委屈孩子,想要回嘴又说不清楚理由,反倒勾起另一桩伤心事:“……老师他……他不在了。”
“我听说了。”北辰胤颔首道。他竭尽所能地宽慰元凰,显然并不擅长于此:“离开皇城,对他或许是件好事。”
“他告诉皇姑,却瞒着我。”元凰道,紧紧攥住北辰胤的衣袖,先前诀别挚友慈母时候执意压制的自责不舍混杂着冲入心田,让他泣不成声:“先皇老师都是这样,你也差点……离开时候应该是要道别的,明明该对我说再见的!”
“我绝不会不告而别”,北辰胤柔声允诺道,将元凰垂在耳边的碎发理到脑后,以免被泪水沾湿:“你会是这个世上,最先知道我死讯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