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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十三 同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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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皇四年二月的那场战争持续了三天三夜,最终以北嵎军队的惨胜作为结束。西北十酋全军覆灭,只剩数千残部随楚王孙退回国内,北嵎部众亦是所剩无几,当日向北辰胤请命出城决战的一众将官们竟是无一生还。夜非死于乱军践踏,神堪军师丧在楚王孙的掌下,最后领兵还朝的,只剩了后来到达的禁卫统领狄。西佛国边境的尸体太多,无处堆放,层层迭迭积压起来,渐渐分不清敌我。最初还有百姓陆续出来认尸安葬,到后来有人干脆掘了几个大坑,将生前不共戴天的双方士兵一股脑儿推进了地下。往日的佛门净土摇身变成修罗坟场,据说一到夜里便有厉鬼哭号,周围居民都绕道而行,尤其不敢在夜间经过。
虽说得胜的是北嵎这边,其实同败北的西北十酋相比也没有太大差别,用生还北嵎士兵的话说,反正那一仗打下来,天昏地暗,该死的死了,不该死的也都死了。唯一不同之处便是率先发动进攻的西北十酋被迫退走,而北嵎四万将士如愿用血肉之躯护住了身后春耕正忙的碌碌农人。北嵎建国以来历经征战无数,其间各有胜负,却从没有一场曾经的失败,及得上这场胜利悲壮惨痛。
然而西佛国边境的众志成城虽然保住了黎民百姓,却无法保障朝中大员的平稳安全。长久担惊受怕的北嵎朝廷,也并没有因为此次战争的胜利而如释重负——楚王孙骇人听闻的武功已经传遍北嵎全境,似乎只靠一人就可以屠尽整座城池。他如今失了军队,难保不会铤而走险,冲入赤城拼个同归于尽。
比狄率先返回赤城的,是身为主帅的北辰胤,也在边境受了伤,自回来后一直在王府休息,没上过一次早朝。御医长吴一针领诏去了王府侍奉,朝中诸人想要打探情况亦不可得。元凰跟个没事人似的,照常上朝听政,将各个有功将领或是赏赐或是追封,独漏过了缺席的北辰胤——百官出宫后议论说这也难怪,以并肩王今时今日的地位,若要再行封赏,岂不是要将龙袍许给了他。那天元凰下朝以后在御书房批折子到了三更天;第二天下午如法炮制,不言不语在书房坐到了天亮早朝;如此持续了数日,先前积压在案上的奏折一扫而空,元凰约略消瘦了些,精神看来倒比往日更好,黑幽幽的瞳仁里好像埋入了烛火,便是在白日下一样闪烁不定的动人心魄。待到第六天上,随侍的宫人到了快要早朝时分见御书房内没有动静,大着胆子敲了敲门,片刻之后里头的皇帝没有反应,外头的小太监不由害怕起来,看看左右无人可供支使,硬着头皮推开了门。他见到元凰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侧脸枕着手臂,似乎是睡着了,也可能是已经死了,一眼望去整个人薄得像张纸,一动不动得让人想到挂在墙上的肖像画。小太监唤了几句陛下,踮起脚尖一点点蹭过去,战战兢兢在元凰面前站了一会儿,抖抖索索地伸手去探皇帝的鼻息。他的手还没伸到近前,元凰就突然睁眼醒来,猛地支起脑袋,神色古怪地看着他,眼里明明装着很多东西,细辨又成了一片空白。小太监赶紧抽回手来藏在背后,一迭声地请安磕头,元凰一面嘟囔道:“要早朝了”,一面站起来往外走去,经过书桌边的时候哐啷一声踢到桌腿,一个趔趄险些扭了脚。没等小太监起身去扶,元凰摇晃几下稳住了身形,回头打量着桌底怒上眉梢:“早说要换张桌案,怎么还在这里?”
小太监哪敢说他日日在御书房里当差,这是头一回听到皇上要换桌子,只得跪回地上接着元凰的话茬请罪:“奴才该死,办事不力,今日就把案子换了去。”
元凰没等他说完,怒气已消了大半,挥手说了句:“算了吧”,即刻宣人伺候洗漱准备早朝。小太监不懂皇上是“算了”他的疏忽之罪,还是“算了”换桌子的事,弄得云山雾绕摸不着头脑,颤巍巍地不敢开口求证。元凰梳洗完毕还剩些时间,在书房里来回踱了几圈,顺口问道:“昨夜里有事么?”
“有,有。吴御医一个时辰前入宫来,要见皇上。”小太监方才一慌忘了正事,此时听元凰提醒才猛然想起:“皇上先说了不见人,奴才就让他在廊下候着……现下时辰还早,要不奴才宣他进来?”
“用不着,你让他回并肩王府去吧。”元凰拧起眉头:“朕下午就去王府,有什么话,到了王府再禀。”
小太监低应了下去传话,吴一针空等了一个时辰,听完皇帝的回答连在心里叫苦不迭。其实北辰胤回赤城的第一日元凰就来王府探望过,当时北辰胤伤重几近昏迷,但也不至有性命之忧。吴一针向元凰说明了伤情,请他放心勿虑,元凰点头说要进屋看看,吴一针陪他走到门边,看他刚将手放上门框,稍许犹豫又改变主意缩回手来,在门外静静站了片刻,听不到里面有人声传出。他不甘心地又站了一会儿,再次抬手在门上按了按,小心拿捏着力道,生怕一不留神就推开了门,然后下定决心似的蓦然转身离开房门,告诉吴一针说:“朕不进去了——明日来看他。”
吴一针还来不及应答,元凰就已起驾回宫。后几天里元凰日日前往王府,却仍旧不曾进屋探望北辰胤,只独自留在会客厅堂里,召吴一针前来问话。每次的问题也都千篇一律,见了御医长的面便是一句:“好些了吗?”——其实伤势病情的恢复毕竟不像是在菜园里头种瓜植豆,每日去看一定都比前日更为肥美;痊愈过程中难免夹杂些恶化反复,一帖药剂下去也往往不能立竿见影,不见得真像元凰期盼的那般,日日都有明显起色。然而吴一针听元凰这样询问,自然无论如何先抢答一句“好些了”,待要趁机进一步描述解释,又被元凰紧接着下一个问题掐断了话头:“他可说了要见朕?”
吴一针为难地支吾半晌,据实答道:“不曾”,这回倒将余下的说明都吞进肚里,唯恐祸从口出。元凰也不追问,听完答复之后有些失望又有些庆幸地低下头去,翌日下午再来,又是一张不见喜怒的脸面,重复同样的两句问答。吴一针觉得照这情势发展下去,除非北辰胤好得全了,同出征之前一般无二,否则便是留下一点病灶一道伤疤,元凰都会拿他是问。他思前想后,决定主动入宫,找个机会向元凰细说北辰胤的状况,不料元凰竟然闭门不见,仍给他一句王府再禀。
后来那日下午,皇帝果然又去了并肩王府,这回破例听吴一针详细解说一番,嘱咐他用心诊治,还去卧房见了北辰胤一面。吴一针觉得胸口大石落地,恭恭敬敬送走了皇上,却混没觉察到眼前其实并非元凰本人。——元凰明白郢书挂念北辰胤的安危,这日特意推说公务繁忙,让他代为前往王府。郢书回来后元凰私下问他见着北辰胤没有,郢书老实回答说走去床边看了,王驾没开口说话,但似乎知道身边来了人。元凰沉默半晌,低声问郢书“他看起来好不好”,没等郢书想好合适的回答,又害怕似的抢先阻止他道:“不用说了,明日朕去看他。”——这样“明日看他”的话语,从北辰胤回到赤城开始,元凰就常对吴一针讲,但王府下人们始终没看到皇帝的切实行动,仍然只见他孤单单地立在厅中,一次次找御医重复问话。他们也便没有机会告诉皇上,其实王爷已于日前醒转,只还不能自行起卧,在听了吴一针转述元凰日日来访之后,也没提过想要相见。因此吴一针对第二个问题的答复依然还是“不曾”,后面跟着的“不过”二字屡次未能出口,眼见两个人好像玩着一场令人费解的角力游戏,心照不宣地传递给对方彼此间最深的关切。
到了三月初梢,赤城的天气逐渐显示出水乡春日特有的多变潮湿,空气中时刻饱含着水汽,在外头站得久些就会沾湿了衣裳;三天两头便要下场阵雨,扭扭捏捏的,点到即止,不如皇城夏季那样酣畅淋漓。这样的天气虽然温和,对伤口的愈合却没有太大好处,一日北辰胤服药之后,吴一针终于听到了他期盼已久的解脱:“今日皇上若来,就说我想请他屈尊入内一叙。”
“是。”吴一针立在床边,低头接过药碗,试探着问道:“皇上曾说,王爷若欲见驾,当即刻差人传信入宫。……下官这就命人入宫通报?”
“亦可。”北辰胤点点头,简单说了两个字,听不出内心赞同与否。吴一针得了允许,转身出门就派了下人尽快往宫中传报,暗自以为这番举措总当称了君心。两名下人离开后不久,天空中淅淅沥沥飘起雨来,先是檐下夜露似的点点滴滴,而后转为春雨少见的急促密集。站在王府门口往外看去,能见到街上行人由漫不经心地信步闲游,转为加快步点催促赶路,直至最后抱头四窜躲入各家商铺。雨中的赤城被蒙上色泽深浅不一的曼舞轻纱,掩去了北嵎都城带着铁血气息的端庄严肃,看来好像一名待嫁的羞怯少女,尽情显露出江南城池的秀美。
半个时辰不到的工夫,先前入宫的两人回转王府,因为事先带了伞,只打湿了裤腿衣袖。他们回到府中见吴一针仍在恭候圣驾,均露出惊讶神色,一五一十向御医长转述了他们听到的话:“奴才们进宫的时候,听太和殿的太监说皇上方才离宫,正往王府来。——奴才们这都跑了个来回,怎么还不见皇上?”
“哦,那专心等着便是。”吴一针道,不由摇了摇头,心想此番讨好又是扑了空。果然过不多久元凰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王府门前,下人们毕恭毕敬地将他引入,一路上低着头不敢亵渎了龙颜。吴一针早就侯在前厅,却在看到元凰的时候惊得僵住了身形,原本是要出声请安,此时呆呆地半张着嘴,倒抽一口气忘了说话。
立在并肩王府前厅的元凰脱下龙袍,换了绣有四合云纹的蓝缎青缘便装,看不出是帝王身份,单知是官宦子弟。这番打扮与往日出行之时无甚不同,只除了从眉角发梢直到脚跟靴底,浑身上下无一处不是湿漉漉地往下蹚水,浏海软趴趴地贴在额前,睫毛被打湿了黏在一块儿,脚边拖出条蜿蜒水渍,从门口延伸直至前厅。元凰没觉出不妥,面不改色地立在厅中,没等吴一针收起他可算无礼的诧异神色,厌烦似的开口解释道:“朕孤身出宫没有带伞。遇到落雨,便在临街房檐下呆了片刻。见这雨没有要停的迹象,索性径直往王府来了。”
“啊,是,是。”吴一针警醒过来,连答了两个无意义的“是”字,学着下人们的样子低下头去不看元凰:“微臣才差人入宫禀报,王爷想见皇上说话。”
“是吗?朕就去。”元凰微微抬高了声音,似乎等待已久,丝毫没有感到意外,抬脚跨步就往内堂走去。他一旦开始动作,浸透的衣物便皱巴巴地卷曲起来耷裹在身上,袍下开裾随着步点打上小腿,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惹人发笑。元凰疾走了几步停下来,若有所思地转头问道:“朕这般模样,是不是太过狼狈?”
“天气方才转暖,皇上还是换下湿衣,保重龙体为要。”吴一针恭声避开元凰的问题,寻了另一个理由,委婉说出心中所想。元凰自然明白他的话外之音,点头应允,向下人们道:“那你们先找件袍子给朕换上吧。”
于是元凰走进北辰胤卧房的时候,穿着的件略显长大的宝桐纹暗青锦袍,头发顺服地贴着头皮,整整齐齐梳在脑后。北辰胤靠坐在榻上,看见元凰身上衣物觉得眼熟,细想之下却是自己平日穿着的褂子,再看到元凰抹了发油似的湿润头发,联想到方才屋外的春雷阵阵,心下便明白了八九分。元凰进屋先唤了声“并肩王”,垂下眼睛走到他的床边坐下,双手无处摆放,局促地交握在一起。北辰胤将他上下打量一番,笑问道:“怎么淋湿了?”
“出宫时候忘了打伞。”元凰低头答道:“不碍事。”
“头发打湿了还紧扎起来,一会儿恐怕要头疼。”北辰胤又道:“我让下人拿了棉巾过来,先把头发擦干了罢。”
元凰听他这样说,立刻伸手去脑后用力一拽,将刚梳好的辫子拉的散了,还扯下几缕黑发缠在手心。解散开的头发霎时雾气一样铺满了他的整个肩膀后背,仍旧保持着发辫形状的弯曲缠绕,好像藤蔓纠结成团,看来比往常浓密许多。正好这时侍从们送了方巾入内,元凰接在手里,随意往头上一罩,用手按住胡乱摩擦一气,有些心不在焉。北辰胤看在眼里,默不作声地伸手拿过方巾,将元凰的背后长发分出一绺拉在胸前,用巾子裹住了一寸寸按着吸出水分。元凰低头任他动作,眼见放落胸前的头发越来越厚,半晌才忽然闷闷道:“朕知道是谁伤了你——可笑朕幼时苦学兵法韬略数年,都及不上江湖里的一部盖世神功。”
他说完抬头看着北辰胤,眼神直愣愣透着憔悴,仿佛不明白江湖同朝堂明明各有各的规矩,如何能够并存世上。为何江湖之中仅靠一己之力匹夫之勇,便能以怪异武功称霸天下,而他毕生辛苦所学的治世之道反成了一纸虚言贻笑大方。北辰胤在这个时候才看清元凰比起月前清减不少,双颊刀锋一样削尖,下颌只剩骨骼,看来让人心惊。他捏着元凰头发的手顿了一下,下意识地想去摸摸孩子的脸,盯着元凰又仔细瞧了片刻,才安慰道:“也没有那样不堪——西佛国边城,不是守住了吗?如此一来,楚王孙便是有能耐单枪匹马杀入皇宫,总不至率军踏平整个北嵎。纵然有朝一日,你我身死皇朝不再,四方百姓总算是逃过一场浩劫。”
有人做事只考虑自身;有人会将亲友兄弟关照在内;若有再胸怀宽广些的,便能如孔孟所言,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老人之老以及幼人之幼;然而只有很少数的那一些人,才能够在规划决定时候,将之前提到的所有人,连同在那之外的其他许许多多人一并包含囊括进去。——这便是所谓的圣君之道,也即是为政者与江湖客最大的区别之一。元凰同北辰胤都深知这个道理,北辰胤也因此会在父子二人独对之时对元凰说出这些听似不吉利的体己话。他话音落下见元凰并不回答,进一步劝慰道:“况且以楚王孙同东方鼎立目前的武功,未必就有孤身入宫偷袭的胆量。尚未发生的事,不要想得太多。——换了任何人,都不能比皇上做得更好。”
他说完见元凰仍是沉默,忍不住问道:“一月不见,如何瘦成这样……”
“对不起。”北辰胤话音未落,就被一直没出声的元凰蓦然打断,一把拉下北辰胤正替他细细擦干头发的手,方才虚空的眼睛变得濡湿温润,仿佛被太过强烈丰沛的情感一下子冲击得晕头转向口不择言:“……我以前发了誓,原本想着若是耍些小花招,便不作数了。……可这次,那日报来得胜军情,我看到不是你的字迹,就以为、以为那个誓言……此次你出征在外,我常念常思着的不是社稷兴衰,而只是想要同你一起。便是凶多吉少,只要能在你身边就好……我,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声音颤抖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用尽了全身力气似的,肩膀不受控制的抖动起来,凝视着北辰胤的眼睛里逐渐渗出惨淡凄凉的深深绝望,殷红鲜血一样,狰狞可怖地爬满了脸颊: “对不起,我还是,还是很喜欢你啊……”
元凰就这般坐在北辰胤床边,顾自断断续续说着,好像在同理智进行一场激烈搏斗,最终自暴自弃地败下阵来,喑哑嗓音在气喘吁吁中归于哽咽。他因此没能注意到北辰胤听他讲到一半时候,平静神色的霍然转变——北辰胤记得很清楚,当他登上城楼决意死战的那一刻,心头所想非是庆幸自己为元凰挡去了灾祸,而是遗憾元凰不能在他身边陪伴。那种千钧一发之际的真切思念,好像从天而降的雨水一样无以躲避,剪之不断,又像暗夜灯烛一样在点燃的瞬间照亮所有角落,令他至今记忆犹新。他也还能记得当初皇城郊区,同一剑封禅有约的无名剑客曾同他说过,父母儿女之间是凡事独自承担的爱护之心,而知己之间则是患难与共的相依之情。
——也许是长久的相互体贴关心成了习惯,也许是元凰执着浓烈的感情将他拖入了漩涡,又也许从元凰告白开始,他就从来没有彻底关紧心房的那一扇门。原来在不知不觉之中,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榻侧的清瘦俊美青年在他心里,早已再不单单是个孩子,只不过他以为这是亲人间应有的记挂心疼,一直不曾留意。
然而这样的感情,同他对眉姬的怜惜爱恋又是截然不同。眉姬同他少年相逢,佳偶天成,可惜只得伴他两载春秋,此后的日子都用来怀念愧疚。他牢记得眉姬的好,对她的爱情生成的理所当然,明明白白不含一丝杂质,好像山间飞瀑下的粼粼冷潭,即便再是深远幽邃,也依旧清冽空澄。而他对元凰的感情,则好像一杯浓稠混酿的百花蜜酒,已无法用爱与不爱形容。北辰胤眼看着元凰从牙牙学语到叱咤风云,从蹒跚迈步到振翮九天,每一次成功失败都与他同喜同悲,每一处困难险阻都比他更为紧张担忧,在他身上倾注了全部心血,托付着自己的理想宏愿。元凰一路曲折行来,在北辰胤心中的位置日益扩大,在北辰胤心上的分量也日益沉重,直到变得远比北嵎江山重要,直到占据了北辰胤大半的喜怒哀乐,是责任,是期望,是亲爱,是情爱,都拧在一起植入血肉生根发芽,再也无从追溯,无从分辨。
北辰胤尝试理清思绪的时候,元凰正在一片静默中惴惴不安等待着他的裁决,一面为方才的冲动后悔不迭,一面又紧握着他的手腕不肯放开。雨后的湿热从窗户缝隙里蔓延进房间,未干的发根在元凰头皮上撩拨起微微的骚痒,他手心里溢出汗水,感到北辰胤正尝试着将手抽回,于是下意识地握紧了一些,略带惊异地发现那人在一个微弱的动作之后,立刻放弃了努力。他歉意地抬起眼睛,呼吸尚未完全平复,听到北辰胤以一种他所不熟悉的压抑声音淡淡回答:“没事的——那个时候,我也一样希望有你在我身边。”
这样的声音纤薄如纸,抽去了北辰胤以往说话时候饱含的力量,听来似乎是贫乏无力的敷衍之词,又好像暗示着一些东西的倾覆转变。可惜当时的如蒙大赦元凰喜出望外,太急于抓住北辰胤昙花一现的温柔放任,无暇顾及另一个人言语间隐约传递出的,远比温柔更为深远绵长的真挚感情。他将另一只手也搭上北辰胤的手腕,望着他的眼睛低声问道:“我可不可以抱你一下——只一下就好。”
说完他不等北辰胤的回答,慢慢前倾下身体,张开双臂环抱上另一个人的身体,不敢太过用力,又怕北辰胤后悔似的将他牢牢钳制。他将下巴抵靠在北辰胤的肩上闭起眼睛,贪婪寻觅着那人颈间的独特气息,甚至不曾留意北辰胤何时静静抬手,以同样的姿势回拥了他,力道由轻到重。
“我那天发的誓……不算了好不好?”
“……不算了。”北辰胤轻叹一声答应道,犹豫片刻勾起半湿的细软长发一圈圈绕在指尖宛若落花拂过,元凰闭上了眼睛没能看见。
有些话一出口就是一生一世;也有些话一生一世都无法出口。前者固不负鸡黍之盟,后者未必不是匪石之心。
前者譬如北辰元凰,后者譬如北辰胤。